《月有宴》 第一章“哟,太子怎的跪在这里?” 酉时伊始,天色还未暗,余霞成绮,微风习习。 行宫树木繁多,白日里虽有炽阳,尚且阴凉,太阳一旦下山,立马就能冷下来。 谢簪星远远看到主殿阶下五丈开外跪得笔挺的人,唇角的笑意愈发遮掩不住,目光都没挪开,话却是在问身边的侍女:“跪了多久了?” 引商上前一步道:“回娘娘的话,听说从围场回来就跪着,少说有两个时辰了。” 殿前铺的是大片大片的厚石板,坚硬,又无遮无蔽,两个时辰前是日头最旺的时候,晒了那么久到这时候骤凉,身子再好的人都要吃点苦头。 谢簪星弯了弯唇,袅娜走过去,停在跪着那人两步开外,微微弓腰,轻声笑问:“哟,这不是太子殿下么?怎的跪在这儿了?” 即使是跪着,他也仪态端正。仅仅是这么微微倾身,谢簪星都能看到他额角微微的细汗,眉心浅浅的皱痕,发白的面和唇。 但这似乎处于下风的人连眼睫都没抬,更没有回应只言片语。 难得看见他这狼狈样子,谢簪星更不在乎受他冷落,站直身子,“哼”了一声转脚往殿里走。“骨头真硬。” 她没再施舍哪怕一个眼神,像是只将人这么奚落一番就已经满足,照旧姿态万千。只待走远些,旁边侍女刻羽才压低了声音劝道:“娘娘,那位终究是储君,还是……” 谢簪星根本不耐烦听她讲完,“御前斗械,罪同谋反!陛下岂会轻易姑息?” 刻羽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开口,只是同引商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 ——即使御前械斗罪责难逃,可这不也是护驾心切么?虽是虚惊一场,若圣上不欲责罚,到底是功能抵过。 谢簪星在殿门前站了会儿,李公公出来轻声将人请进去,招呼外面布菜。 皇帝午后浅眠了会儿,此刻刚起身,侍女在旁边伺候更衣。谢簪星上前接过了侍女手上的腰带,环着腰扣好,起身时手被牵住,她也就顺势偎进人怀里。 “阿星。” 谢簪星轻轻应了一声,顺着他往外走,问道:“陛下未曾休息好吗?妾给陛下按按?” 皇帝摆摆手,显然不愿多说,坐到桌前,“用膳罢。” 行宫简朴,正厅圆桌正对着大门,几回谢簪星不经意抬头都能瞥见阶下端正跪着的太子殿下,遑论坐在主座的皇帝,睨下去几次,似乎有些不虞。 谢簪星倒是恨不得不闻不问,让明济就这么跪下去,但她已至嫔位,怎么着也是个庶母,不问一声实在说不过去。她夹块排骨放到皇帝面前的碟中,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晚间有些凉了。” 皇帝抬眼瞥她,筷子停下来,似笑非笑道:“求情?” 谢簪星将筷子端端正正摆下来,手垂至膝头,眉眼垂顺,似有纠结:“太子虽莽撞,终究是护主心切。妾是忧心惹人非议。” “谁敢!”玉箸重重按在瓷碟上,清脆的一响。指尖旋即敲了敲桌面,隔着桌布闷闷两声响。 室内刚刚掌了灯,显得内与外的明暗差异更加鲜明。他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睥睨着微暗的夜色里跪得端正的太子,道:“御前斗械,他是自己不想要命。” 谢簪星也跟着站起身,瞧了瞧外面,眼里分明半点悲悯都没有,却还是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声道:“石砖到底是硌人,山上夜里更是寒凉,妾刚刚路过的时候瞧见太子脸色都发白了。” 厅内就随着她轻轻的尾音沉寂下来。皇帝沉默着凝视着外面,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聚焦在那个人身上,还是发散到别的地方去了。 片刻后,像是有些讥嘲,又似乎是释然,意味不明哼笑道:“朕的太子还真是人心所向。” 随后他背身往里走,头也不曾偏地吩咐道:“跪到子时叫他回去。” 李公公跟在后面应了一声,谢簪星却在原地捏紧了手指。她显然不是真为了求情,而皇帝也不可能只因她两句话软了心肠。说到底,就是内心早有成算。 夜里谢簪星终是没有留宿,皇帝到底是心里不大痛快。 出了殿门,谢簪星神色温和向小黄门点了点头,听着殿门在后面合上,光影隔绝,她的神色也渐渐冷凝,隐没在黑暗里。 不远处跪立着的黑影岿然不动,谢簪星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直到路边某个石块绊了个踉跄,她扶着侍女的手臂缓缓站直,耳畔的轻呼或是忧问都朦朦胧胧似的缥缈,只有胸腔的那股淤堵才是鲜活的。 ——即使犯了这样的错,皇帝也根本不打算废太子! *** 剧情流难产之后的脑子一热冲动开文的换脑小甜文,解压之作,或许咯噔,不出意外是小短文,总之未有定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本人坑德美好,确信。 第二章三子明澄 谢簪星母族早就覆灭了,平日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明济不痛快无非是凭着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和对太子的漠视。 宠爱是真的宠爱。“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是为月嫔。一个嫔妃,住的是坤宁宫。 皇帝再宠爱谢簪星,也不常叫她侍寝。 或者他房事也淡薄,别的妃嫔更不传唤。 但今夜宴酣而归,人露醉态,眼里的情意更是藏不住,真真是情真意切,恨不得给她摘星戴月。 谢簪星不知道他眼中沉重压抑的情意究竟从何说起,但罪臣之女入宫荣宠万分本就是恩赐,皇帝究竟是图她青春貌美还是与故人的几分相似,她根本也不在乎,她需要一个依仗。一个能庇佑她跟明济对抗到底的依仗。 早年披星戴月地熬着处理政务过度消耗的健体随着皇帝年迈日渐萎靡,夜里整罐整罐端进去的汤药也都治标不治本,这让谢簪星忧心。 她连皇嗣都没有,更不能失去皇帝。 谢簪星趁着他难得的憨醉婉转直言道:“陛下,妾伺候安寝?” 她提着嗓子,声音轻轻软软,像是紧张得狠了,微微有些发颤。 侍女太监早退下去了,谢簪星一个人扶着他,两人的脸只在咫尺。皇帝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几许,勾着她的肩膀往榻边走。 皇帝虽瘦了不少,到底是重,谢簪星原本勉力扶着的手都发颤,这会儿又几乎是被人夹带着踉踉跄跄往榻上跌。 她微抖着手解两人的衣衫,脖颈的鼻息炽热潮湿,到现在也很陌生。 没等她剥开二人,手就被人不耐地挥开,按着腿磨了两下,湿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洒在皮肉上。 谢簪星愣了一下,也不动了。任由身上的人趴到鼾声轻起。 直到自己喘气都有些艰难,她才微微偏头,看到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另一只手。 ——黑黄,枯槁,微微皱皮。 底下压着的一只手却鲜妍。 皇帝还是老了。 谢簪星用了点力将人翻过去躺好,自己躺下来歇了几口气,才悄悄捏起被角,在腿上反复地、用力地揉搓。 进宫一年,只有这三次,结果都不尽相同,她终于没办法心存幻想——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有皇嗣。 她当然不会难过,但她很忧心。 - 翌日启程回宫,山路上轿辇颠簸得让人乏力。谢簪星掀开卷帘,打眼瞧见前头不远马背上的人,轻轻皱眉。 少年连背影都清俊挺拔,冠帽束发,正襟危坐,马背颠簸而腰不摆。虽比武将欠半掌,但硬。 谢簪星没看多久,车架便慢下来,直至停滞。 皇帝睁眼问道:“怎么回事?” 没听到李公公回话,反而是三子明澄先答:“回父皇,前头有樵夫,遭了野猪,锦衣卫正开路。” “你们这回围猎倒是手下留情了。”皇帝哼笑,也没往下追究,“好生安抚百姓。” 明澄应了,没立刻下去,反倒是解下来腰上的水囊,“天气闷热,儿臣晨间备了藿香水。” 得了应声,水囊便递进李公公手里,隔了片刻送进轿辇。 藿香清热解暑,凉意滑过喉咙,人也清爽不少。 “难为你费心。”皇帝放下杯子,道:“一早起来开路也辛苦了,月嫔亲自做的梅花酪,你也尝尝。” 李公公听了吩咐,又掀开帘子探进来端碟子,过后听到明澄谢赏退下。 皇帝瞥到旁边的人,转了转杯子,笑道:“你这是什么神情?” 谢簪星在旁边沉默了一阵,此刻听到问话了,正了正坐姿,低眉道:“妾是瞧见陛下与闳识父慈子孝,心里欣羡。” 皇帝唇边的笑意淡了点,像是怜悯,另起话题,突兀道:“阿星进宫,已满一年了罢?” 谢簪星眼睫颤了颤。 ——上次皇帝这么问话,转头给她升了嫔位。 第三章“儿臣逾越。” 清早微凉,花叶上都凝了一层露水。 “歪了!”引商抱着竹筛往前小跑了一步,还是接了个空。 刻羽举着竹竿敲着桂花树侧边的树枝,此刻举了太久,手臂颤抖,显然把握不住方向了。“换你来罢。” 桂花正是最馥郁的时候,这时候采下来晒干,用不了多久就能做上新鲜的点心了。皇帝很喜欢谢簪星做的点心。 谢簪星靠得很近,微微仰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晨光从树叶间罅隙漏下来,映在脸上几个小小的光斑。 刻羽正松了劲,轻轻呼了一口气,竹竿一歪,敲在一根树枝的根部。枝干狂颤,抖落一片金黄的小花瓣。 “母妃。”温和的男声从背后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近在咫尺了。 谢簪星听出来是谁,没顾得上掸满身的小花,回身轻唤了一声“闳识”,往他身后看了眼,笑道:“刚见过你父皇么?” “晨省。”明澄颔首,又道:“还未曾恭喜母妃。” 封妃虽是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但也是下了圣旨,满朝皆知。谢簪星弯了弯唇道:“劳你挂心。” 明澄应了几句,道:“早些时候绕近路,瞧见停园的秋菊开得很好,母妃要去看看么?” 按理说三皇子并不在谢簪星名下,于礼就该止于寒暄,但谢簪星顿了顿,道:“是还未曾见过呢。” 谢簪星带出来的两个侍女缀在不远处跟着,明澄微微落后半步,二人间也不过相隔半丈,是以当他轻轻叹了口气的时候,谢簪星很轻易就听到了。 她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何故叹气?” 明澄似有纠结,默了好一阵才道:“今晨父皇瞧着懒倦,不似往日,念及此,忧心父皇康健,可立府在外,实在有心无力。” 明澄早两年就已经册封王爵,出宫立府,若非初一十五昏定晨省,无诏不得入宫。 谢簪星听他这般说,也只能宽慰:“你有这份心,陛下足以欣慰。” 绕过假山,再进景门,大片的秋菊开在路两侧,细长的花瓣卷曲紧簇,姹紫嫣红。 “母妃乃御前亲信,下次再见若能向儿臣略说一二,以慰宽心,那便再好不过了。” 谢簪星颔首,“那是自然。” 沿着小径,二人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像是也没个重点,全是子对父的关切,谁也没有真的去赏花。 直至走到另一侧景门之前,明澄才慢下脚步,道:“时辰不早了,儿臣该出宫了。” 谢簪星刚拐过景门,往旁边靠了靠,回身道,“慢些。” 明澄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又突然抬脚补上来一直落后的那半步半丈,一下子靠得极近,抬手轻轻在她头发上碰了碰,“母妃头上好多桂花。” 谢簪星吓了一跳,下意识偏头,只看到景门的石砖,将二人正巧与侍女隔开。她听到侍女的脚步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明澄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这般举动多于理不合,也退后半步低腰道:“儿臣逾越。” 侍女已然跟上来,谢簪星不好多说,提了提唇,道:“走罢。” 她没抬头,听见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轻轻吐出来一口气。 今天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儿子对庶母的寒暄,反而像是一种——投诚,示好。 一个已经有封地和爵位却迟迟没有之藩的皇子,在向御前宠妃示好,野心昭然。 但他又狡猾,真真是围着皇帝的安康在说,即使她向皇帝透露些,他也未必会信。 ——就像太子无数次那样。 谢簪星皱眉,这种投诚来得突然,稍显逾矩的亲近又让人心慌。 “回宫。” 她提起脚步,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环顾,竟然真的在边角的凉亭里看到一个负手站着的人。 ——那个身影她太熟悉了。 她定睛看过去,明济同样凝视着这处。 冷然的审视。 第四章“你父皇很喜欢我。可是他老了。” 宁王明澄生母端妃为人低调,出身并不显赫,但这么多年来也站稳了脚跟,族兄荫庇步步青云,官至兵部尚书,其门客不计其数。 明澄自个也会来事儿,温驯讨巧,自来跟皇帝亲近。及冠后更是与平章政事之女结为姻亲。 至于之藩,皇帝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这事儿,加之前年太子监国期间抄了右丞相谢氏三族,皇帝对此颇为不满,是以众议纷纷,疑云东宫是否即将易主。 但这一年半载的,太子不断领罚,也没真听说皇帝拟了诏书。 对于明澄的示好,谢簪星实在是很心动。 毕竟他除了没有个储君的名分,拥有的已经太多了。 ——而太子,除了那个守在边疆的将军姨夫,什么都没了。 明澄圆滑,抛出来橄榄枝都含混不清,谢簪星不敢跟他合作。 这样的人,除非拿捏到他的致命把柄,不然吃了哑巴亏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困在深宫里的谢簪星当然没什么本事拿到一个有权有势的皇子的把柄。 ——但是如果这个把柄是她自己呢? 谢簪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心跳快得吓人。 她迅速转头环顾,内室只有两个侍女,各自在忙着手里的事,没注意她这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平了平呼吸,压住胸口的悸跳,脑子乱得发懵。 这样当然不对。就算当时那样的无助,她都没有弯下自己的膝盖。 只是这样的傲骨究竟还是被磨灭了。 她冷静下来,端起茶水,碰到唇边还是温热的。 她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外面渐黄的天光,太阳要下山了,今日是八月十五。 她启唇,吩咐侍女准备热水和华服,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嗓音都有些发涩。 - 先皇后故去后,这样的中秋赏月宴一贯是端妃出席的,今年换了谢簪星。 谢簪星宴席上有几回目光悄悄扫过明澄的馔案,每次都能与他对上视线。这时候明澄便会微微弯唇一笑,像是一直注视着她,只等她不经意分下来的一眼。 谢簪星越来越紧张,几乎有些如坐针毡。 毕竟这是在是太荒唐、太下作、太违反纲常了。 但她又实在是别无他法。 大约是她扶额的动作实在太频繁,皇帝终于问起:“身子不舒服?” 谢簪星于是抬头颔首,道:“不胜酒力。” 皇帝见她脸颊微红,鼻头蒙汗,信以为真,“哈哈”一笑,挥挥手道:“偏殿歇着去罢。晚些再出来吃月饼。” 这倒是省得谢簪星再找借口离席。她顺势起身离席,绕到后面之前偏头往明澄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似乎点头,才微微加快了脚步。 她特地支开了引商刻羽,捏着手指站着等,汗水蒸发肤体转凉,随着木门推开刮进来的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眼前有些朦胧,呼吸发紧,看到颀长的人影站在门边,她下意识盖灭了手边的蜡烛。 门边的人还是没动,也不曾开口,外面微弱的烛火只能勉强勾个人形。 “关门。”她嗓子很紧。 看到他踏进来一步,背手带上门,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未几,谢簪星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迎了两步,很轻地清了清嗓,道:“刀尖上走路,你也该有些诚意。” 她故作镇定,可是嗓音里还是带着一丝颤抖,听着有些弱势。 她脚步停住,也不敢继续向前,她不知道明澄究竟敢不敢用这样的诚意换皇帝的枕边风。 但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明澄,你父皇很喜欢我。” “可是他老了。” 后半句轻飘飘的,散在二人之间无形的空气里。 *** 大声告诉我,这个无脸男是谁! 第五章涉身泥淖中 门前的黑影自打进了门就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此刻听完她的话更是没有任何表示。 话已经说出了口,谢簪星反而冷静,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她不认为自己会错了意。若是会错了意,他也不该在这里。 谢簪星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他骤然发声就显得震耳而冷沉:“你知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就是死罪?” 谢簪星心跳漏拍,刚刚过度的紧张让她忘记去确认来人的身份,这种事情本就不该让第三个人知道,何况面前的这个人还是太子! 谢簪星垂手,脚步几不可查地向后蹭了一步,神色语调却恢复了一贯面对他时的讥诮,“你不妨去告状试试?” 她心里自然忐忑。即使不曾成事,即使明济当真告到御前也未必会治罪,可最怕的就是帝心猜疑。 她既不想与明济独处一室,更担心明澄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免急着脱身,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人猛然拉住了手肘。 安静昏暗的偏殿里,能听到步摇因为急停而摇摆的金属碰撞声。两个人同时转过脸,只能看见眼里微微的光亮。 在绝大多数时候,明济都会将她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照单全收,沉默着像是全然不曾入耳。有时候他会忍不住皱眉,目光不善地回视她,这时候谢簪星往往会阴阳怪气地赞一句“太子好涵养”。 但是不管是在何种情况下,他都没有这样近乎粗鲁地钳制住她。 他的拇指按在手肘那一块最硬的骨头上,手指收紧,捏得很痛。 “谢氏一族,文人风骨,直而温宽而栗。”他在黑暗中直视着她的眼睛,“谢氏嫡女,非谢家之宝树,接凛凛霜前竹。” “——你如今呢?” 谢簪星呼吸停了一息,用力挣开他的手,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直而温,宽而栗。” 她脚尖一转,站定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语气里似有轻惑:“这算是殿下给谢氏一族留点体面的追谥,还是殿下在下旨赤族前已知的真相呢?” “谢簪星。”他声音森冷,几乎咬牙切齿。 “放肆!”谢簪星扬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力气震得自己手心发痛。“我当太子又比我稳重几分,竟如此好为人师。” 谢簪星嘲讽这一句,声音都因极怒而颤抖,甩袖绕过他,最后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开口:“就算再恨我,又何必要涉身泥淖中?” 他这次没有再用那种严厉的说教口气,甚至有些隐约的无奈和沉痛。 谢簪星终究是没有再回应,脚步不停地走出偏殿。 直到门开了又甩上,脚步声远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捕捉到了,门才再次被推开,一身黑衣的人开口问道:“殿下,淑妃娘娘这事儿咱们要插手吗?” 十五的月亮很圆,清辉并着外院的烛火投进来,在殿中映出一个斜斜的白色方影。而在这片纯白中,破出一个人形。那道身影站得笔挺,清正如竹。 许久,那身影才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必。不要声张。处理干净些。” *** 一些杂糅。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滕王阁序 “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于潜僧绿筠轩 第六章他们的视线在夕阳的余晖里,短暂而深 话虽说得硬气,但谢簪星并不见得真有这个底气。每日太子晨省昏定,谢簪星都提着心,生怕过后皇帝就直接杀过来质问。 一连忐忑了好些天,日子还是照常过,皇帝中午傍晚都会过来用膳,但并不留宿,仍是回到养心殿处理公务。 秋分这日祭祀,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到皇陵,中午没能过来用膳便也罢了,再晚些谢簪星坐到日将落也没能等来人。 仪仗是午后回了宫的,今日又非初一十五,皇帝没道理不来。 谢簪星亲自端了百合羹,走到养心殿前时听到里面什么重物落地,好大一声响。 小黄门刚进去通传,谢簪星站在门前有些踌躇,随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李崇德弓着腰出来赔礼,道:“劳烦娘娘侯一会儿,太子殿下正在里面呢。” “这个交给奴婢端着罢。”李崇德见她手里正端着托盘,又往前蹭了两步。 谢簪星讷讷地任由他接过手里的托盘,心里猜道大约是秋狝的风波过去了,明济终于抽出精力来对付自己来。 她胸口突突地怦动,轻声问道:“是因着什么事儿?” 说到这个李崇德便嗟叹一声,说不上来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今日太子殿下呈上来的经幡比原先定好的要少一半,且竟是单数!这多不吉利!” 经幡原是不用太子亲力亲为,但奈何前头出了秋狝这事儿。 今秋秋狝开幕之际,皇帝射出第一剑后众人策马趋林,四散开来,太子却在半道勒马掉头,对着圣驾拉弓。 正是刚刚开场的时候,众人终究没走太远,见状皆是瞳孔骤缩,驭马回赶。 纷乱之中原本用来狩猎的弓箭纷纷举起,不知道究竟是向着皇帝还是向着太子。彼时皇帝弓箭刚离手,见状直接夺过侍从手中的弓箭,挽弓如满月,若不是嘴里高呼“护驾”的太监慌乱将他围住,太子殿下是生是死如今或未可知。 最终便是太子殿下将一人射落马下,称其御前带甲,形迹可疑,怎知那是负责围场的锦衣卫,上前述职罢了。 虽说太子交代有理有据,可御前斗械,不也是大罪么?何况当时场面可实在是纷乱,万一真有不臣之臣混迹其中,圣驾安危如何保全? 当日皇帝愤然离席,到最后只罚了跪了大半天,附加抄写祭祀经幡若干,名曰自检自省,修身养性,也算是轻拿轻放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当然是旧账新账一起算了。 谢簪星松了口气,见李崇德仍是满面愁苦地絮叨:“你说太子怎就……” 他的话音骤然断在这处,随后听到愈发接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平整的厚石上清晰可闻,每一步都沉稳,每一步都间隔都匀称。 谢簪星先看到正红的衮服随着他抬膝的动作向前荡出一个弧度,随后轻轻拍在跨出门槛的腿上,在侧边的开缝能看到里面裹紧小腿的长靴,两种不同的布料碰撞带起轻响,谢簪星随之抬眼。 夕阳的余晖艳丽,那种昏红的光随着他走出门槛完全地覆盖住他的脸。微微上扬的眼尾与眉骨平行,下视时丹凤眼的扇形眼褶便被拉得更宽。 他们的视线在夕阳的余晖里、在人前,隐秘地、短暂而深刻地交缠。 随后他那两片抿到淡薄的嘴唇分开:“娘娘。” 这大概是他长到现在刻进骨血里的涵养礼教所迫使他最后展现的一点尊重,点到即止,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第七章“母妃比儿臣想象中大胆得多。” 殿内没有人说话,两个小太监正伏在地上,一个手上攥着砚台,另一个正清理着地上的污迹,簌簌的声音和谢簪星的脚步声差不多大。 谢簪星不过看了一眼,又听得上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涩哑、沉重、黏浊,像是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一同咳出来一般。 谢簪星加快了脚步,将托盘搁置在案牍边角,伸手为皇帝顺背。 等咳嗽声彻底平复下来,粗沉的喘气声从咽喉中透出,谢簪星才面带忧色劝慰道:“龙体要紧,何必如此动怒。” “阿星。”他的手紧紧握着谢簪星,声音像是厨房里老旧漏风的鼓风机,呼呼喝喝,嘈哑难听。 “太子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他仰靠在椅背上,双目阖起,像是倦怠,嘴唇嗫嚅,“若是我们……” 他说到这处,眼皮骤然抖了一下,并没有立即睁开,似乎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随后褶皱的眼皮掀开,直视着她,突然问道:“阿星觉得,太子与宁王,究竟谁更适合做这个储君?” 谢簪星几不可查地怔了一下。 她与明济再不和,也仅限于碰上的时候打个眉眼官司,口头嘲讽两句。她并没有能力陷害一个储君,更不知道储君在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皇帝手眼通天,未必不知道谢簪星不喜明济。于是谢簪星只是打开一直搁置在旁边的百合羹,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吹凉,轻声回道:“妾不懂这些。陛下觉得谁好,臣妾便觉得谁好。” 皇帝沉默着将羹汤含进嘴里,没有说话,眼皮垂下敛住一切神色。 瓷勺有时候轻轻碰在碗上,“叮当”一声脆响。谢簪星不时讲着小话,说桂花晒干了,酿了蜜浆,改日去坤宁宫用膳。又说来时路过御花园看到哪朵秋菊开得最盛。 皇帝笑笑,最后一勺羹汤下肚,才说:“后日就过去。” 谢簪星想撒娇问问为什么明日不来,话到了嘴边最终没问出口。 “早些回去休息罢。” 谢簪星放下碗具,没立刻走,而是蹲下身,将脸颊贴在皇帝膝头,眼神抬起,在烛火底下熠熠生辉,“陛下也要早些休息。” 没人看过淑妃这个样子,所以也没人知道她撑起眼皮往上仰视的时候最能触动帝心。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有些动容,最终说道:“去罢。后日去看你。” 谢簪星踏出殿门,天上月几近满圆。明日十五了。 - 一早的晨雾刚散,太阳都还没冒头,天是鱼鳞灰色。 引商刻羽一个端着陶盆,一个握着小锹,捏着花茎在根围铲捣。 谢簪星盯着西侧的景门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另一边,道:“守着,别让人进来。” 话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转向西侧景门。 进宫问安的皇子不得携带侍从,待听到一串脚步,谢簪星从假山后面探头,看清了人才悄声唤道:“闳识。” 她站出来,明澄停住脚步,视线交汇,谢簪星问道:“中秋那日宁王失约了。” 她停顿一息,明澄没有说话,像是等待着她的下文。谢簪星深吸一口气,“本宫想知道,是本宫会错了意吗?” 明澄双唇微启,像是想开口说话,东侧却传来几声交谈,夹杂着男音。 谢簪星一慌,拽着明澄的胳膊将人拉进假山背后,直至交谈声彻底停住,没有人路过,大约是被引商刻羽拦住了。 腰间倏然一紧,谢簪星抬头,步摇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并不特别熟悉的男声响在头顶,夹杂着一丝笑音:“母妃比儿臣想象中大胆得多。” 谢簪星眼睫颤了颤,极力在这种陌生的怀抱里放软自己,声音却显然更有底气:“父死子继,权看宁王殿下有没有这个魄力。” 第八章另择良木 最初进宫的时候谢簪星并没有这么仇视明济。 谢相曾任太傅,太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谢簪星此前未曾见过太子殿下,但是不止一次听到父亲一遍遍用最美好的修饰词包围着“太子”这个代号。 琨玉秋霜,芒寒色正。 即使下狱是太子亲信亲自送的旨,谢簪星也相信那绝非太子本意,是谢家受奸人所害,落进圈套。 即使进宫后,谢簪星也相信父亲口中清正端方的太子殿下一定会还谢家一个清白。而在此前,她只需要得宠,不叫他们在狱中受苦。 可最后她连满门抄斩的消息都是在宫女抱团讲小话时不经意听到的。 她出不了宫,更不敢在圣驾前放肆,只能守在御花园等东储口中的真相。 那天昏定太子在养心殿待了很久,谢簪星也在花园里等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月上柳梢,她才踉跄着跑到那团黑色的身影前。 她还唤他“殿下”,却磕磕巴巴不知道从何问起,“他们在狱中还好吗,殿下?” 明济没有说话,在室外愈发难以视物的黑暗中,谢簪星连捕捉他的神情都难以做到。 “殿下不是说相信谢氏、会为谢氏昭雪的吗?” 她这一声质问轻得几乎是种自我安慰。她往后退了小半步,被挡住的月华映在她脸上,眼里的水亮和面上的濡湿在一片暗色里几乎惊心。 “抱歉,谢贵人。”很久之后他才出声,声音微哑,似是叹息。 微微的亮光映射在他脖子上,明与暗的界限不太分明,随着喉结的滚颤而斑驳。谢簪星几乎能听到他喉咙间微哽的水声和放得很轻的呼吸声。 他最后脚尖微转,擦身的那刻停了一息,“活着。” 他像是还想说什么,脚步停留的时间比他简短的两个字长得多,但他最终没能说出口。他的脚步不似平日稳健,似是有些跛,但是动作放得很轻,不太能捕捉到。 谢簪星抬头看了眼,月亮已经完完整整地升上去了。今日的月亮很圆。 “该加水了。”旁边冷不丁一声提醒。 谢簪星手腕抖了一下,鲜红的朱砂墨汁被带出来,砸到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皇帝瞟了一眼,朱笔也没有停,笑道:“在想什么?” 谢簪星干脆将朱砂墨条放下,道:“妾磨了一上午了,手腕都酸了,陛下怎的都不休息一会儿?” “娇气。”皇帝哼道,“若是磨不动了便换人来,你自己要逞英雄,还糟蹋了朕的朱砂。” 谢簪星拿帕子把手背都搓红了,知道皇帝是故意逗着她好玩,也顺坡下驴,不依道:“陛下说话真是好令人伤心,妾不也是想要陛下多休息休息,陪陪臣妾么?” 哪知皇帝真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鼻梁,眼睛阖起来,道:“是该休息休息,这奏折看得朕头疼。” 谢簪星绕到皇帝身后给他按头,轻声问道:“怎的了,又是左司郎中写了密密麻麻三页小字吗?” “之藩之藩,”桌案上摞了好厚一堆奏折,皇帝从上抽出两本敲了敲桌缘,“不用看都知道又是中书省那帮人约好了上奏。” 他伸手拉下谢簪星的手捏住,回头看她,问道:“阿星也认为宁王该之藩吗?” 谢簪星顺着拉力站到皇帝身边,眼睫轻轻垂了垂。 皇帝平日里看着十分康健,甚至精神都能称得上矍铄,唯有气怒过头的时候咳喘骇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谢簪星不是没试过从皇帝这里入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太子遮掩,每当提到谢氏一族,皇帝就会不耐地结束话头,只道木已成舟,宽心便可,皇宫必不会薄待她。 她不敢去赌帝王之爱究竟能容许她几次犯讳。皇帝和东储都无法指望,她只能另择良木。 谢相寒花晚节,不该为千夫所指。 谢簪星眼皮抬了抬,道:“若真之藩,父子相隔,怕是往后都很难再见了罢。” *** 换了新封面,快看! 最近会有些忙,尽量上午码,码完了就定时18。不然的话就是晚上十一二点。今天稍微早点。 第九章君与臣,父与子 大殿正门并没有关上,依稀有风进来,非常轻微,连卷动纸张都不能。 皇帝敲着奏折,沉默了好半晌才挑了挑眉调侃道:“若真下旨之藩,端妃估计又要到朕面前哭哭啼啼了。她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谢簪星笑了笑没说话,将茶水换了新的,又见皇帝把奏折一扔,叹息似的道:“朕跟前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与太子是君臣,与宁王才是父子。 谢簪星不动声色将茶盏捧起来,轻声道:“陛下喜欢,就多留几年。闳识还小呢。” 皇帝“哈哈”一笑,结果茶盏道:“闳识如今那般高了,也就你还将他当孩子。” 谢簪星歪了歪头,道:“闳识本来也就是妾与陛下的孩子。” 她太会抓心,皇帝看着她,笑声就这么低下来,可嘴角却还提着,神情却显然变得更柔和。 虽嘴上说着歇一歇,到底是只缓了这么片刻,砚台上薄薄的一层朱砂墨都还未干,狼毫笔又提了起来。 谢簪星在旁边陪了一天,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磨墨倒水亲力亲为,也不喊累。有人疼的时候才要娇气呢。 日头西斜,将将要落的时候明澄就过来了,内侍通报,刚进去见了半个礼皇帝就叫他平身,“这日子是过得越来越混沌了,闳识来了,朕才知道今日十五了。” 皇帝刚下案桌,明澄伸手虚扶一下,“案牍劳形,父皇多歇歇。” 说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抿唇笑道:“尤其若是翰林学士说柿子熟了、左司郎中问父皇安诸如此类的奏折,不看也罢。” 皇帝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撩着衣摆坐上坐榻,明澄随后坐在前面的圆凳上。皇帝瞧瞧明澄,又偏头看着谢簪星,“早先刚念叨你呢,这就来了。” 明澄也挑眉看看谢簪星,然后视线转回来,接道:“哦?念叨儿臣什么了?” 皇帝不答,反而道:“你这一天都在忙什么?闲的时候也带着王妃多去长春宫转转。你母亲最近总念叨。” 后宫哪是随便能转的,这是恩典。明澄意外且惊喜,站起身来又要行礼,“谢父皇,过后便去。” 皇帝摆摆手让他起来,又问是否用膳,顺势将人留下来。晚膳将将用完的时候,李崇德进来报太子已在外面等着了。 皇帝神色淡了些,命人将饭席收下去,才叫通传。 明澄也跟着起身换至外厅,道:“那儿臣便先退下了?”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道:“你回避什么,那是你皇弟。” 明澄也不说了,掀开了珠帘,便见太子抬手躬身,“臣请问圣驾安否何如。” “安。”皇帝摆摆手,“起来罢。” 明济起身,视线在明澄和谢簪星身上扫了一圈,没说什么,上前挽起袖子亲自换茶。 像是因为他的突然闯入,刚刚的其乐融融不复,没有人说话,视线却都凝在跪坐在桌案前的太子身上。 衣袖被他按在小臂上,露出来的一节腕骨突兀,不太见光而保留住原本的青白肤色。因为拎起重物,青筋微突,依稀随着动作搏动。 他放下茶壶,捧着小小的茶盏,过长的手指因为这个动作迭在一起。 茶盏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会儿,送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能看到微红的指腹。 皇帝视线从茶水上离开,上抬,问道:“太子有话要说?” 明济没有否认,道:“青州私盐盛行,官商勾结的事,有眉目了。” 皇帝皱了皱眉,正色沉吟,“这件事儿本就是你办的,接着查罢。” 明济领命,后面的明澄神色未改,眼睫却慢慢抬起,审视着端坐着的太子。 外面已经全然暗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远去,像是带着风也一起刮出去。 皇帝捏着谢簪星的手,却面朝着打开的殿门,眼神放得很虚,兀地提议:“下月随朕去敏华寺住一个月罢。” 烛心哔剥一声,灯罩内的火焰晃荡,面上的阴影也跟着摇晃。谢簪星眼睫颤了颤,温声问道:“太子……监国吗?” “太子。”皇帝启唇唤了一声这个代号,没有下文,意味不明。 第十章“究竟还要将我认错几次?” 隔五日,宁王从长春宫用完午膳,在停园逗留片刻。 “青州案,廿八于三法司审理,届时恭请圣驾旁听。”谢簪星从宽大的梧桐树后面现身。午后的阳光金灿,从最侧边的衣摆,慢慢将她覆没。 大约是绣衣上的金线刺眼,明澄偏头看她时眯了眯眼,转而皱眉道:“廿八?” 谢簪星点了点头,抬头看他,“大约是证据确凿了。” 明澄转问:“何时启程去敏华寺?” “下月初一。”谢簪星隐忧。搭上一个皇子本就是兵行险道,搏命挣扎,此刻真被太子打压下去,败不旋踵。“要紧吗?” 明济不答,牙齿咬了咬,颊肉鼓搏,视线垂下片刻又转回到谢簪星脸上,“你呢?也下月初一?” 谢簪星道:“早些,廿五便去了。” 语毕,明澄偏头沉了口气,出气很快,从鼻腔擦出来的气音几乎能叫人听个分明,眉头却仍皱着,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头痛欲裂。“廿八卯时,太子至敏华寺,烦请拖住。” 谢簪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 明澄绝非没有手段的,太子近日忙于青州案,皇帝特恩准不必日日晨省昏定。虽说太子仍是一日不辍,但已有恩典在前,做些文章可太容易了。 可是—— “要拖住多久?” 太子心细如尘,也绝非轻易能糊弄住。 “至少卯时尽,辰时始。” - 敏华寺最后一排院落是专门为皇室准备的,此刻只住了谢簪星一个主子,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安静得出奇。 心里藏着事,三更天的时候谢簪星才闭上眼睛,浅睡了一个时辰便被惊醒,睁眼一看,窗户已经打开了。 夜里谢簪星趴在窗户边上吹风,忘记锁好了。 她干脆披衣起身,重新站到窗边。山间多晨雾,原来是从后半夜起。 薄雾水珠在空气中浮动,谢簪星伸手在外面停了一会儿,手心有几不能察的潮湿。 她站了很久,脑子放得很空,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虑慌张,可是整个人却都木讷,什么都没法深想。 站了许久,直至披散下来的发丝都沾上薄薄的水雾,谢簪星才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腿。 外院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并着从小腿传上来的酥麻耳鸣轻轻敲响在耳际。 现在最迟也才到寅时罢? 带来的两个侍女住在前院的禅房,后院不会有别人。 谢簪星理了理衣服,推开门的动作很轻,正巧看到侧房门扇合上的最后一丝缝隙。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窗边木框发出不小的动静,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也只捕捉到窗户甩上的最后一丝动静。 她怔愣片刻,收回目光,转身将门关好,才回身向床榻边坐着的人前走了两步。“明澄,怎么这么早来?” 屋里没点灯,外院也没有烛火。寅时初,与三更半夜一样的昏黑。 床边的黑影慢慢动了动,身体微微歪斜,不知道是松了劲,还是有些不好受。 没听到他回话,谢簪星有些忐忑,心里想的全是三法司、与明济周旋的那点事。“事有变故吗?” 床边的身影慢慢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拔直,身形却有些不稳。 谢簪星视线追随着发冠那团模糊的黑影上移,在他站定后微微下移,停到大约是眼睛的位置,听见他像是冷哼了一声。 谢簪星这才发现微微凌乱的呼吸声,似乎有些重。 “你究竟还要将我认错几次?” 谢簪星陡然一僵。 *** 很想加快进度啊,但这周估计有的忙了,头疼,事情都攒到一起了,明天估计晚更,可能会到十一二点或者更晚。 首次加更会在50珠或100收哈。 第十一章托身白刃里 昏暗,连看清身形的虚影都费劲。 听觉变得敏锐,他靠得越来越近,脚底厚纳的布底蹭过地砖的时重时轻,甚至有些凌乱。可确实是越来越近。 直到他停在她跟前,可能他也看不清,逾越了正常礼仪的安全距离。那种气息的压迫感似有其形,谢簪星仰头,往后蹭了一步。 “宁王绝非善类,不要与之为伍。” 明济的声音近得可怕,在头顶轻轻炸响。哑沉且带一丝可疑的颤抖,似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他说完这一句,微有停顿,随后往旁边稍侧一步,衣袖擦着她的衣摆过去,摩挲出细响。 “宁王待我如何,你又怎么知道?” 这种下意识的呛声大约是习惯使然,即便已知她一贯不识好人心,但是一贯视若无睹的太子殿下这次却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就着擦肩的极近间距转身面对着她,“待你如何?” 他甚至再上前半步,几乎贴到她身上,那种迫人的灼热气息几乎代替了晨间清冷的薄雾将她包裹。 谢簪星很少跟异性靠得这般近,再想往后退两步,腰后却被人掌住,虽不至于身躯紧贴着身躯,到底是近在咫尺。 “待你如何,现在知道了吗?”他语带讥嘲。 借淑妃的名头传谣圣驾至敏华寺叫他扑空,若非他夤夜出行,开审前决计赶不回去。用药再防一手,明澄根本就没考虑事败谢簪星如何自处。 他低着头,炙热的鼻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到这种时候谢簪星再也不能忽视他的种种异常,眼睛在昏暗中睁圆。 明济已经松开她,克制地拉开一步距离,压抑着愈发难忍的灼热和昏然,痛恨道:“谢簪星,账得慢慢算,急了,就容易犯蠢。” 明济察觉到她微屏的呼吸,即使压抑着也勾人的气息,让他越来越僵,难以克己。他再退两步,分明不打算再与她分辩,却还是在她开口的瞬间停在原地。 “殿下总是乐于规劝,我不明白。”谢簪星似是疑惑,可是喉咙微哽,让她的嗓音也跟着颤,“殿下是想让我放下过去,安分守己?还是觉得我所执着的谢氏阖族于殿下不过鸿毛呢?” 明济很是沉默了一阵,最终又是动了动脚,想走。 这次拦住他的,是从腰侧环上来的一双手,和背后紧贴的温软。 “我已在白刃里了,殿下。再多一道剑光抵着我的脖颈,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笑起来,轻轻软软,“可殿下呢?” 好像每一次,她都把“殿下”两个字叫得很轻。明济实在有些难熬。 他神智还算清醒,可是肉体的折磨实在不容小觑,何况身后还有这一个肆意引诱的人。 可是怎么能是她呢? 他伸手去掰她的手。她的手捏得很紧,十指在他身前绞缠,比他的手心凉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的手覆盖上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停留、包裹、收力,像是很亲密。 转而他用力去掰、去扯。 即使他此刻几乎兀自挣扎到手抖脚软,浑身发汗,但是狠下心来扯开一个女子实在不在话下。 他用了不小的力气,但是把她扯开之前都没听到她呼痛哪怕一声。 几乎是分开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迈开腿,两三步跨到门前,手已经碰上了门,但是—— “殿下,别走。” 明济懊恼,她的话是什么圣旨吗?为什么自己就要停下来非听她说完不可呢? 门开了一个缝,身前却钻过来一个人,将门重新压上,紧贴着他。 他有些恍惚,突然问道:“他让你拖住我是不是?”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然是在陈述。 他为此感到溃败。 一个可以轻易勘破的局,只要偷换一子,便牢不可破。 *** 原来文名叫《白刃里》来着 谁懂,我在高速上码字! 第十二章湿润、柔热、缠绵 唇齿相交,湿润、柔热、缠绵。 克制地握拳在身侧的手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束缚,猝不及防松开,用力按在门框上,带出一声嘈乱的响动,以及门板的震颤。明济几乎能看到已然紧贴在门板上的谢簪星也随之颤栗一下。 她几乎已然整个人融在门上,连呼吸都清浅几不可闻,像是想要以此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怎么可能呢?玩火自焚。 他的头低着,抵在她的额头,唇即使刚刚分开,也只停在毫厘之外,随着呼吸的动作起伏,时不时浅贴,暧昧得出奇。 天似乎亮了一点,不再是那种黑沉的昏暗。至少视物明显容易了很多。他的手指伸展,按在门板上,低着头审视,手指用力,收捏,重复着这种缓慢的挣扎,手指扭曲的弧度骇人。 倏然,他微微低身将人托着腿抱起来,脚尖一转,直直往床塌边跨步。 重心一偏,谢簪星下意识伸手去扶,双手按在他的肩颈,随后真切地慌张——他是真打算继续! “明济!你疯了?!”她开始蹬腿、手向下掐他的胳膊。 因为用力将人抱起来的动作使得他的胳膊肌肉紧绷,隔着衣物捏上去的时候坚硬骇人。她转而握拳打他,锤到肩膀鼓突的骨头,激得她眼眶一热。 “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他刺道,旋即将人丢在榻上。 谢簪星压在散开的床帷,顶上嘶拉一声,轻纱撕开一道。 她坐起身,脚底推着往后缩,“你怎么敢!” 金玉坠地,腰带砸落发出脆响。明济撩开散了小半的纱帐,低腰探进来,衣襟被他挑开拨散,动作依旧从容,不知道是实在分不出心神再说话了,还是打定主意不再搭理。 他随后伸手将骤然起身的人拦腰勾住,顺力将人压住。 谢簪星晨起不过披了件外衣,即使进门前特意理过,到底是单薄,甚至不用怎么用蛮力拉拽,就已经散开了大半,内里雪白的里衣在这种微夜色里几乎扎眼。 谢簪星伸手,掌心毫无阻隔地贴在他的胸膛,热汗不间断地溢出,连旁边松散挂在身上的衣物都变得湿重。 明济抓住她的手,包裹住,又展开,压向自己的胸膛,沉沉出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缩成拳,用力地挣开。他也没有再勉强,转而手放下来,在她的襟口摸索,像是憋得狠了,指尖犹带颤抖。 谢簪星手臂展直,对着头顶的人影用力挥了一掌,却在半道被截住,但他又自己放到了脸上。 掌下的脸颊滚烫,像是被水淋过。 腰几乎是被人钉死在床上,挣不动。 腿被捏起来一只,压在侧边。 谢簪星着急,被摸得很不舒服,却又挣不开,张嘴又要骂,他忽然低身,在她的唇瓣上十分清浅地亲了一口,手指屈起来,在她眼下一刮,带走一些冰凉的水迹。 似是叹息,又似快意,“哭,也来不及了。” 抑或是宣判。将谢簪星从中撕裂。 第十三章殿下呀 他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说得上慢条斯理,谢簪星都能感受到自己被缓慢撑满撕裂的细疼。 她动了动腰,被捏得更紧,他又往里面送了一些。 谢簪星这下彻底没了力气,喉咙里哽咽,濡湿的水声,急剧地吸气,话都说不出半句,叫也叫不出来。 她也不愿意让他太舒坦,捏着曲在她身侧的两只小臂,把指尖竖起来,用力按进肉里,怎料明济突然直起上身,膝行往后退了一掌的距离。 塌下来的半边床帐散在他身上,被他顶起来,另一头盖在谢簪星头顶,被他牵动,一来一回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不大舒服。 谢簪星眼前都被水汽模糊,纱布随着呼吸顶起又落下,擦在脸上染上点湿痕,冰凉又窒闷。 明济后撤的动作太过迅速且鲁莽,谢簪星的指甲被撇得很痛,颤颤巍巍抬起来撩开覆面的床帐,看到明济跪坐得板正,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呼吸的幅度很大,头顶的纱帐也跟着起伏,像是极力隐忍着某种近乎可耻的冲动,身影在她含水的视线中上下浮动。 只是他的手还抓在她的腿上。炙热,潮湿。 谢簪星头偏了偏,眼眶里蒙着的水雾滑下来,隐没到枕头里,她也随之松了口气,吞咽一下,终于把嗓眼里的淤堵咽了下去,极不舒服地哼了两声,曲起腿试图抽回。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谢簪星以为他停下是悬崖勒马,不打算再继续,是以当抽腿时又被紧紧按在原地的时候惊疑不定,“你……” 她往下也没说出什么,声音带着整个人一起颤抖。明济却没说话,双手从她腿侧滑到底部,勾着夹到自己腰侧,随后再次矮身、沉身。 “明……”她连一个字都没吐全,大概是实在太吵人了,他低头吻她的唇,随后撬开,贴合,连空气在此都多余。以至于谢簪星的痛哼都只有短短一声含在喉口的鼻音。 明济按着她的腿根,不肯她动,弓腰喘息。唇齿分开,将他的喘息泄露半声。 但他也仅仅再缓了这么瞬息,随后手滑上来,垫在她的腰底,毫无章法地蛮干。 即使渐入佳境有些隐约的快意,但他到底是不温柔,没防备被他狠顶一下,头顶撞到了床头,脑袋发晕。 明济终于慢了点,将她整个人往下拖,手掌覆盖在她头顶,也没有揉,也没有哄,就那么盖着,然后像是压抑着,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别再哭了。” 声音哑得像是经年不曾开口说话。 谢簪星听见他说话脑袋也有些发晕,情绪十分低落、十分难受,甚至比之身体上此刻的疼痛要难忍一万倍,于是最后还是呜呜咽咽。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贯清正端方的太子殿下此刻衣衫不整,喉结并着睫毛一起猛颤。 她把手提上去,撑在他的胸口,心跳的搏动比他此刻的动作更加凶悍。 她突兀地弯唇,叹息一样:“殿下呀……” *** 该作者有些养胃 第十四章逆臣悖文公,已故谢相 世上最残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了。 谢簪星浑身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听见门框又被叩响两声,昏昏沉沉被人摆弄,冰凉的毛巾擦身,水汽蒸发,她连缩紧身子的动作都仅仅以动了动手指结尾。 直到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她才眯着眼睛睁开,随后垫在颈后的手臂颠动,正红的外衣盖到她脸上,视线里只剩金红的光晕。 她实在看着不剩多少余力,眼皮也睁不开,明济把人放下来,视线停了瞬息,走到门又是片刻停顿,像是也迷茫于如何收场。背手阖上门,抬头看了眼,约莫辰时两刻了。 “殿下。”房顶上跳下来一个人,声音压得很低。 山路上不能跑马,从敏华寺到大理寺至少要两个时辰。 “走。”明济眉头蹙出一道痕,走了两步又停滞,压着声音吩咐,“偏房的被褥都卷走。” “烧掉?” 明济没有立即答复,却也只停了两息,“先送回东宫。” 是因为山顶焚烧,形似烽火,太过危险了罢。 - 再怎么紧赶慢赶,太子还是迟了一刻钟。踏入大殿时,太子殿下风尘仆仆,冠冕不正,喘气声压都压不住。 让圣人坐等,御前失仪,都是大不敬。 皇帝虽有不虞,到底是人前留了脸面,令其先行会审,只待秋后算账。 青州私盐案不是一件小事。西北瓦剌虎视眈眈,时不时闹出点动乱,军饷也一波一波地往西境送,官方盐业却捉襟见肘,赋税大降,入不敷出。 私盐要一个州、一个县地整治,青州便是这个出头鸟。 寻常的商贾百姓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再退一万步说,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官场上的事情讲究一个釜底抽薪,抓到一个张三下狱处决,以后照样会有千千万万的李四。 太子主审,圣上旁听。一声令下,青州知州被人带上来。 都是原先审过的,签了字画了押,在圣人面前再叙一遍罢了。 青州知州跪在堂下,微微抬眼,见太子殿下端坐正堂,圣人从旁,宁王立其后,再低头时显而易见地颤抖。 贩卖私盐也就那么回事儿,有些运粮的商队拿到了盐引,却没有资质,第一时间卖不出去,当然就想着走捷径。 前半段没什么好听的,后面知州话头突然卡住,褶皱的颈皮滚了滚,吞咽声几乎在整个厅堂响彻。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滑到下颌,反着正午大盛的阳光。 “少詹事,是罪臣族侄。”他的声音随着下颌那滴水珠里的光芒一起颤动。 堂内一瞬寂静,杯盖盖在茶盏上的脆声却响彻厅堂,皇帝眉眼轻抬,视线落在跪在正中的人身上。 明济心一沉,早在敏华寺中便知此事绝不会轻易收场,视线在皇帝与宁王那边撩了一圈,却还算沉着,惊堂木一拍,喝道:“圣驾在前,何故翻供?” 那知州抖如筛糠,整个人跪趴在地面,声音闷闷传出来:“得见天子圣颜,罪臣惶恐。” 他又是停顿,像是换了好几口气,才道:“太子殿下以罪臣家眷胁迫,罪臣不得不从。已效穷途之哭,罪臣终不愿欺上瞒下。” “詹事府,少詹事。”指甲叩在梨花木扶手上笃笃两声响,皇帝视线意味不明地从明济身上扫了一下。 “是。”知州身子伏得更低,“少詹事曾师从逆臣悖文公,已故谢相。” 堂内随着他的最后一个颤音再次静下来,主座的太子殿下却倏然站起身。 第十五章“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ri r iw “混账!”明济倏然起身,惊堂木一拍,震响满堂。 詹事府辅佐太子,谢相又曾任太傅,对太子颇为亲厚。都是太子身边的人,是什么意思甚至不必宣之于口。 “谢相廉隅自重,两袖清风,”明济几乎怒不可遏,“已故,便能任由尔等泼脏水么?!” 谢相恶谥“悖文”,那便是钉在棺材板上的佞臣,如今反而从主断谢相案的太子殿下嘴里说出来“廉隅自重,两袖清风”,也不知道打的是谁的脸。 不过这重点难道在已故谢相身上吗?詹事府与太傅同为东宫官属,扣这么一顶大帽子上来,至少也是个治下不力的罪名。 况此刻太子在臣下面前暴走失仪,确是不大体面。 “太子。”皇帝不轻不重唤了一声,面上无甚表情。 明济一顿,往皇帝那边看了一眼,话头生生止住,“前日知州已签字画押,临场改口定有缘由,还请陛下明察。” 明济抬了抬手,吩咐道:“呈令状。” 白纸黑字,写的是知州如何私联商贾,又是怎的洗钱分赃,自己从中获利几成,余下的又怎么经由若干朝臣,转至——平章政事。 “哟。”皇帝看完,哼笑两声,将令状卷起来,敲了敲明澄的小臂,头也不曾回,“还有你那岳丈的一份力?” 明澄闻言,抖了抖袖子接过令状展开一扫,便撩袍跪下,道:“父皇,儿臣绝不信以平章政事的品行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白纸黑字,画了押的供述,你哪里来的一句‘不信’?”虽是在质问,可皇帝的语气并不严厉,浑像是父子唠家常。 明澄道:“岳丈虽官至高位,但性情直爽随和,难听些说是懦弱也不为过,哪里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 他抬头往主座瞥了一眼,拱手道:“皇弟往日亲口下的谕,如今也敢说一声‘廉隅自重’,那儿臣相信平章政事,便不需要理由。” 皇帝闻言神色显然淡了些,摆摆手叫人起来,偏头问道:“太子,三司会审,这就是你审的结果?” “陛下容禀,”明济又揖一礼,偏头示意手下,“青州案疑涉事诸位官员今年开年来账本均已收缴,各钱庄账目也已收录。诸公进账时间多有相似。”看后续章节就到:quyu shuw u.co m 堂下听令呈上来几批书卷,翻开其中已用朱笔标记,后又有一侍从抱着木匣上前,打开见一摞书信。 “来往书信,亦有存证。” 五位侍从各抱着托盘或木匣,阵仗着实骇人。可明澄却是往后退了两步,一派从容,面不改色。 明济皱了皱眉,大门敞开,正午阳光大盛,微黄的纸页远远看着十分扎眼,翻动中发出微微的摩挲声。 按理说这些卷轴送到皇帝面前之前太子是该要检查一遍的。但偏偏有那么一出给耽搁了。 明济捏了捏手指,气息微屏,盯着刺眼的阳光端详着皇帝面上的神色。 皇帝的眉毛始终轻轻皱着,但也不像是看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之后的愤然,实在有些意味不明。 厅堂一度寂静,众人视线都凝在同一处,于是堂下骤然的惊呼便格外骇人。 皇帝手一顿,眉头皱得更深,“怎的了?” 旁边端着账目托盘的侍从立刻后退两步跪下来,颤颤巍巍伏首道:“陛下恕罪!小人只是不小心碰到知州……” 堂内一度寂静无声,要真有什么大动静,早惊动人了。但此刻知州已经斜躺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痛哼个不停,又实在不像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么简单。 皇帝被吵得头疼,账本一丢,轻叱道:“成何体统。” 底下的人当即去地上拉人,谁知一碰更加交换,拉扯间衣带松散,衣袖滑到手肘,内里的血衣、身上的鞭痕便一览无余。 皇帝看清,眉头陡然松开,下一瞬又皱得更狠。“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 怎么写着写着这么正剧了 第十六章身陷囹圄中 原先知州还只是倒在地上哀嚎,来了两个人左右一架,像是碰到了什么痛处,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这是,屈打成招了?”明澄瞧着人被带下去安置,回过神来颇有些惊疑。 本朝崇德,屈打成招本就是个不大光彩的事情,用在这种事情上亦有失偏颇,即使真拿到了签字画押的令状,谁又能确保公允。 明济还不待开口,一只茶盏已经重重摔到了跟前,砸碎在脚尖。碎瓷片弹起,在织锦衣料上划过浅浅一道痕,布面的织丝崩开一角,茶水却更肆意地洇湿一大片的袍脚,从衣摆处淋落,夹杂着褐色的茶叶。 “混账!哪里学来的蛮夷作派!” 天子一怒,百官震惶,偌大的厅堂几乎只能听得到错落微屏的呼吸声。 明济撩袍跪下,“臣并未滥用私刑,姜知州心性不坚,并不曾咬死。陛下明鉴。” “你不曾,那是朕?还是宁王?”皇帝站起身,踱到他面前,“人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你倒是说说,有谁能越过了你去?” 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谁不知道青州案是太子主审的?自打青州知州押解入京,太子连睡觉都在大理寺,左右卫率内外围着,当值的府官都几日不曾放行,其阵仗不可谓不大,谁还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地动手? 明济心里当然有算计,但无凭无据的指控,最终也只是越描越黑。 见他不说话,皇帝伸手取来令状和账簿,“少詹事姜解,司经局洗马郭显。” “自己呈上来的计簿,怎的不放聪明些?”皇帝手一松,卷轴计簿落下,砸在跪着的人身上,摊开的书页中各处有朱笔批注,可不曾圈起的名字也不算隐蔽。“太子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罢。” 皇帝甩袖,随侍刚喊一声“圣驾起”,皇帝刚迈开的脚步却又停住,偏了偏头问道:“今晨太子去哪里耽搁了?” 这是个陈情的机会,主审无故缺席、大理寺上下迎接圣驾,当然有空子可钻。可是明济眼睫颤了颤,轻轻闭了闭眼睛,唇角绷直,最后道:“臣夤夜入眠,起迟了。” 陈情,怎么陈?陈什么?说储君昏聩愚钝中计被人骗去了敏华寺、途中饮了做了手脚的水,来回路途遥远,所以漏了空子吗? 晨起时明济亲手给她穿的衣服,她身上种种骇人的痕迹绝不是这么两三个时辰能消下去的。 这件事,不能查。 明济没有抬头,看不到圣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头顶一声冷呵,“那就先回东宫歇一个月罢。” 低垂着的视线里黑色的靴面不染纤尘,抬起时顶起衣摆。靴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旁边侍从小心翼翼将胳膊伸过来。明济吐了口气,手搭上去借力撑起来,眼皮抬起来看着外面明亮的砖瓦,眼前一阵晕眩。 摊在地上散乱的卷轴书页,被风吹卷,朱红色的印记随之飞舞,耀武扬威。明济垂下来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 第十七章将军姨夫 太子又又又被禁足了! 次日百官长阶下等待,交头接耳,压着声音慨叹。只是慨叹之余,亦是见怪不怪。 青州案最终是交由大理寺全权办理了,风声压得很紧,但平章政事照常上下朝,似乎是摘了个干净,反倒是詹事府少詹事换了个人,事罢各方也都绝口不谈,倒也是怪事一桩。 前头来了这么一出,太子监国的事儿也不了了之了。再见到明济已是在冬月。 入了冬,端妃身子不大爽利,成日缩在暖房里,谢簪星被召见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夜里留宿在乾清宫,晨起时明济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昨日皇帝睡得晚,今日晨起便耽搁了会儿。谢簪星捏着金带两侧,环腰扣好,跟在皇帝身后,往外走了两步,隔着珠帘能看见外殿站在熹光里的明济。 太监打起珠帘,脆响声声,明济随之微微垂首躬身,“臣请问陛下安否何如。” “安。”皇帝走过他面前,只是摆了摆手。 早膳早在皇帝起身时就已经摆上了桌,此刻谢簪星坐在皇帝身边布菜,明济则在前面茶桌上搓茶。 “太子今日心情不错?”皇帝头也没抬,调羹放到碗里搅出微不足道的水声。 明济将子盅放到托盘上,再呈到御前,道:“今日收到了建威将军的家书,称此战告捷。算算日子,约莫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很轻柔的笑音。谢簪星从未听到明济如此放松的时候,筷子顿了顿,视线抬了抬,正巧看见明济低着头抿出一个笑容,又极快消失不见。 谢簪星怔了怔,似有些恍然。 ——原来他笑起来竟是有一个很小的笑涡的。 “哦?朕倒是还未曾看见文书。”皇帝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明济面上的神情淡了些,回道:“战报应当已达兵部了,许是掺在今日的奏章里呈上。” 皇帝不置可否,像也只是随口一说,转而又道:“那应当腊月中旬便能抵京了?” “是。”明济微微抬了抬头,眼神凝在碗勺上,“后头连着年,应当能多留几日罢?” 皇帝吃饭吃得快,早年养成的习惯,此刻碗已经见了底,也没有叫人添,只是拿起小盏,吹了吹茶水,含含糊糊出了个声,道:“再说罢。” 话说到这份上,明济也没有再追问,安安静静在旁边又换了次茶,等到皇帝起了身,才行礼告退。 整个晨间,他的视线都没有往谢簪星身上偏一次,就如同此前的每一次。 只是这次他在退至帘外时,头却显而易见向东偏了偏。 东边隔着一道水晶帘和已然扎起的帘帐,床榻上已然收拾齐整,瞧不出人躺过的痕迹。 皇帝政事勤勉,明济知事以来日日晨省昏定,从未见至寅时才起。 他的视线很快收回,像是不经意一瞥。但是收回之际却又转回了西边。连日以来的头一回,谢簪星跟他的目光交汇。 皇帝正低着头擦手,视线里见她倏然攥紧的巾帕,抬头问道:“怎的了?” 谢簪星心跳有些快,唇上都有些发干,似有些心虚,低下头擦手,回话时声音很轻,是以那丝颤抖也不明显,“无事。” 敏华寺那一回几乎是被谢簪星刻意忘在脑后,他们谁都没有承受东窗事发的能力。 但,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十八章“是我没能留住他们。” 庆功宴开在腊月二十。 冬日的天暗得早,这才申时,天空已经蒙蒙灰了。午间雪下得大,外面地上都已经积了不浅的一层雪,人走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殿门挂了厚厚的门帘,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不多时门帘又被小黄门打起来,灌进一阵冷风,跟着进来一个人。 他进了门,先在原地站定了,孑然一身,偏头掸了掸自己肩头的落雪。 “哟!御卿!” 时辰还早,皇帝还不曾到场,但殿里已经来了好些人,听见这一嗓子,纷纷转了头,熟些的直接迎了过去。 郑御卿也不再管身上已经快化的细雪,提步往里走,笑容已经上了脸。 旁边新入朝的年轻翰林还不能将这个名字和职位对上号,直到听到旁人轻声招呼了,自己也跟着称一声“建威将军”。 这声说出来他自己也愣住——无他,郑御卿相貌实在是太儒雅了,怎么都不像是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反倒该是在中书翰林里当值。 郑御卿点了点头,走到旧识面前寒暄了没几句,门帘再次被打开,满殿的声响断层。 明济视线一放,殿内一扫,径直往这边过来了,听得周遭一片行礼,便先应了声,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郑御卿身上。 众人都知道建威将军与太子沾亲带故,又是久别,便自觉稍微散了散。明济看着郑御卿,唇角轻轻牵起来,很快又压下去,轻轻咳了一声,声音里却显然留着愉悦:“好久不见了,姨父。” 郑御卿只是浅浅笑了笑,目光在明济身上逡巡。大约是实在分别了太久,这种微妙的陌生感让人迟疑。隔了一会儿,才问:“殿下在宫中可还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明济视线稍微偏了偏,大约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姨父比我想象中回得还要迟叁日。” 他们并肩往侧边踱了两步,郑御卿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都十足的亲和,“顺路去逐州看了看同凛。” 明济闻言神色稍淡,默了一息才问:“他在那边还适应么?” “嘿哟!活蹦乱跳的!”郑御卿回想起来似是有些高兴,“不过两年没见,性子活泼了好些,日后回京,口头上未必还会吃你的亏了!” 明济弯了弯唇,笑意却不怎么真切,“那是最好的。” “说起来那小子如今真跟炭一样黑了。”郑御卿皱眉,转而又似自洽,偏头又瞧了两眼,“你倒是闷白了不少。” “出门出得少,自然就白了。“ 他们在下首的首个馔案前停下来,便有随侍再搬来一把椅子。 明济伸手挥退侍者,亲自拎起茶壶。两个人一个倒茶一个看,像是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直到紫砂茶盏被他推出,指尖蜷着收回,明济才轻声问:“还走吗?” 郑御卿左手挽袖,右手拿起茶杯,在唇边碰了碰,朦胧的白色雾气似乎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才道:“臣年纪大了。” 明济眼睫颤了颤,嘴唇张了张,还没说出话,便听他又说:“端看圣意。” 明济捏着自己的茶盏,视线久久地凝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指尖。 大约是实在不想重逢后头次见面就如此沉重,郑御卿便给他讲边疆的趣事。 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趣事。他说郑同惇被罚去烧火,干柴不停地往灶膛子里塞,最后那顿饭黑成了炭。又说同惇首次砍下敌人首级,乱军中他也走不脱,边冲边呕。 明济的神色越来越淡,淡到郑御卿都有些讲不下去。 “表哥当是文臣。”明济抬头,面上是笑颜。 郑御卿有些无言,笑道:“他如今纯然是个武将了。” “他没回来。”这句是陈述。 明济轻轻笑了声,却似无限怅惘。“是我没能留住他们。” 第十九章“御卿。” 小小的茶盏在他指尖微微倾倒,淡褐的茶汤顺着指节往下淌,在馔案上汇成一小滩水。 郑御卿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伸手将茶盏提出来,眼睫垂在指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从袖口摸出帕子,将明济的手拉到自己的膝头,沿着指缝擦拭。 “男儿当报效家国,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他似乎有些恍惚,手头的动作慢得不像话,以至于茶汤都顺着指节滴落,让他的衣袍也变得深重。 这时候郑御卿的眼神才抬起来,落在明济脸上,沿着他的眉眼逡巡,轻笑安慰道:“殿下不必介怀。” 明济的指尖碾了碾,实在说不出来什么话,轻轻出了个笑音,自嘲似的。 聊到这里不免冷场,沉默直至隔着门帘李崇德的唱声传进来,帘子再次被打开,皇帝最先走进来,后面跟着谢簪星。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退至两侧,直至皇帝走上主座坐下,才摆手免礼。 明济视线抬起来,正巧看到谢簪星视线从郑御卿身上收回,擦过他的时候稍微顿了顿,又面无波澜地移开。 到底是班师回朝,宴上氛围轻松欢快不少,皇帝直接将郑御卿的坐席安排在右下首。 菜都上了两道,门口再次传来响动,明澄解下披风递到后面,向正堂行了礼,才道:“儿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挑眉,笑道:“宁王最近倒是不大守时。” 明澄面色微恼,无奈道:“近来通怀街不知怎的比往常拥挤许多,今日已经早一刻钟启程了,孰知马车仍是寸步难行,耽搁了许久。” 皇帝也不过随口一说,手虚虚抬起来,正要叫人坐着,明澄却似刚刚注意到下首的郑御卿,笑道:“途中见将军府门庭若市,本王还道定不会垫底。将军这是提早了多久?” 宁王府和建威将军府都在通怀街上,相去不远。 郑御卿被点到,起身拱手唤了声“宁王殿下”,才道:“想着人多便早些出来了,也不曾留意时辰。” “早些是稳妥。”明澄点点头,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似乎当真只是随口寒暄,转而又道:“还未贺喜建威将军。” 郑御卿回了一礼,垂首道:“臣分内之事。” 这当真是足够谦逊内敛了。 宁王归了位,丝竹管弦都上殿来。打了胜仗,大家心里都松快,并不如平时拘束。隔着舞袖鬓影,点头示意,遥相举杯。 皇帝面上也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而后微微垂首,视线不知道落在哪一处。 谢簪星挽着右边的袖子亲自斟了杯酒推到皇帝右手边,酒杯旋即被手指勾过去,却没有提到唇边。 微皱的手指按在杯沿,与黄金雕琢的沟壑纹路两相映衬,酒液在晃动中泼出来一滴,藏进指节的褶皱里。 谢簪星微微抬眼,看着半隐在泛灰胡须里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吐出两个没有声音的音节。 御卿啊。 她的视线收回来,盯着馔案的边沿,神色没有分毫变化。 一个将军,太得民心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 我说我不能断更来着,一断更就容易破罐子破摔。 怎么说呢,扑得很安心,我还以为不会有催更呢,嘿嘿。 以及接下来估计是很长一大段剧情,再有床戏都接近尾声了,所以我还在想要不囤一段时间一起放出来。 第二十章今夕何年 将近年关的时候,连雪花都飘得忙碌。 皇帝连着小半个月没有宿在后宫,这日难得抽空过来用膳 。饭罢,谢簪星将头歪靠在皇帝肩头,说想去敏华寺祈福。 年末的时候民间是最爱烧香祈福的,连着两个月空气里都是香火的气味。 或许是愧疚于近来的冷落,皇帝只是沉默了一阵,便道:“去罢。” 于是次日一早谢簪星便启程。 天还没有亮透,絮絮的雪花飘飞,挂到睫毛上,融进眼睛里,谢簪星还只是定定坐着,无悲无喜,只随着辇轿的晃动而晃动。 行至花园道,远远有另一道踩雪声。待近前,伞面抬高一点,果真是晨省的太子殿下。 底下的人都低着头,两位主子却都没有什么礼节的来往,视线胶着,像是某种较量。 宫里禁止跑马,马车候在宫门外。小黄门将人抬出来几丈放下来,谢簪星扶着引商的手站稳,刻羽早将伞移到了她头顶。 等她站稳,两个人各腾出一只手来,替她将大氅帽子扣上系好。其实也就这么两步路。 她往马车走了几步,车夫已经把小马凳放正了。 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谢簪星忽地回首看了眼。 此刻朝晕初现,天边洒金,絮絮缕缕飘散的雪片沾上了熹光晨风,浮光照映宫阙,谢簪星骤然出了个笑音。 又或者只是讽然的气音。毕竟她面上实在半分笑意也无。“今夕何年啊。” 她喃喃一声,周遭围着的几个人却全然没听清,只得问:“娘娘有何吩咐?” 谢簪星也不搭理,弓腰进了马车。 贵客未至的时候敏华寺并不会拦着寻常百姓,因此庙里香火也充足,半山腰上甫一下马车就已经能闻到香火气。 这段路车马难行,谢簪星也没要人抬,自己走上去的。到了寺前,额头上已经出了汗,胸口也在起伏。 也不知道该说诚心还是不诚心,敞开的殿门里每尊神佛她都拜,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最后她才去了偏殿殿祠堂,没有要人跟着,偏首道:“本宫为陛下供奉一盏长明灯,你们殿外候着罢。” 供灯的偏房门是成日关着的,风吹熄了灯火不大吉利。于是一众人连着引商刻羽都等在外头,眼见着殿门关上。 谢簪星除了沾雪的大氅,丢在门边,往里走了两步,内里走出来的小和尚替她将长明灯安置,却只放在角落,而非主位。 此间也供奉逝者的长明灯。 灯后只有一个实在窄小的匣子。 谢簪星撩开裙摆,膝盖直接触地,发出“咚”响,随后以额贴地。 首叩俯首许久,随后她再叩两次,心里不合时宜地嘲道:若是为一人叩一首,大约今日都回不去了。 她呼出一口气,挺腰,随后站直,刚刚的小和尚再次端了一盏灯出来。 这次放在了主位,谢簪星却看都不曾看一眼,只道:“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轻声回了句,谢簪星已经转身打开了门,侍女最先迎上来,还不忘捡起地上的大氅。 中午的斋饭吃完,便是启程回宫。 近郊一处滑坡路阻,只能从闹市绕过去。 年末真真热闹,又逢集市,街上都是采买年货的百姓,马车实在难行。仪驾不曾带许多侍卫,硬生生停在了路中间。 年纪小的孩子认不得官家的车架,更不怵官威,没有大人拦着,便是横冲直撞,撞上车架的时候连小窗都抖了两抖。 “我是建威将军!今日定要将你们瓦剌歼灭!” 磕到车架上的小孩儿大概就是“瓦剌统领”,此刻被人按住,仍然在挣动。 侍卫见小孩子冒犯,沉着声音训斥。小孩子愣了愣,竟让这“瓦剌统领”给跑了,“建威将军”也不管这侍卫说什么,马上从侍卫手肘下面窜出去。 谢簪星敲了敲车壁,道:“不必管。” 侍卫不再动作,前头倒是传来好大一阵欢呼声,嚷嚷着“建威将军威武!建威将军骁勇!建威将军万岁!” “建威将军。”谢簪星听到这里眉头一挑,喃喃念了句,转而“扑哧”一声笑出来。 引商便附到窗边问道:“娘娘在笑什么?” 谢簪星像是心情颇好,道:“孩童当真活泼有趣。” 引商还未来得及附和,便听她道:“左右堵在了这里,下去玩玩罢。” *** 我认输了诸公,本人绝不再立任何flag 第二十一章走水 年关的时候端妃身子终于爽利了些。 先皇后故去后,端妃作为后宫之首一贯是出席年宴的。如今身子好些了,自然也没有旁人代劳的道理。 寻常宫妃须得避嫌,是没办法出席年宴的,于是后宫里也会在坤宁宫里摆一桌。 皇帝到了这个年岁,也不大沉湎温柔乡,后宫里来回去的也就那么两叁处。储君已定,该有子嗣的也都有了,谁也没有闲心思争宠,因此饭席上倒也和谐。 只是谢簪星毕竟是风头浪尖上的宠妃,主位上一坐也不太说话,底下的人就更不敢讲话了。 不多时,坐在偏下首的贵人神色颇有些焦灼,坐立不安。谢簪星记得她,便问道:“宜贵人怎的了?” 点到了名的贵人站起身,咬了咬唇道:“小十六近来愈发粘人,这会儿估摸着也快醒了,若是见不到妾身,怕是要哭闹呢。” “稚子牵心,宜贵人在这里也食不下咽,不若先回罢。”谢簪星笑了笑,自己也跟着起身,“本宫也乏了,诸位姐妹自便。” 她走在前头,宜贵人自然不敢先走,亦步亦趋跟着。眼见着景门就在前面,贵妃寝宫在东,谢簪星却停了下来。“小十六要有一岁半了罢?” 宜贵人跟上来两步,回道:“回娘娘,再有小半月就一岁半了。” 谢簪星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什么神情,随后问道:“宜妹妹似乎是比本宫早来小半年,本宫这里倒是一点没动静,想着妹妹能不能也传授些什么技巧?” 宜贵人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声音发轻,也不知道是羞于启齿还是怎么的,最终嗫嚅了会儿才道:“或许娘娘可以试试结束之后,将下部抬高些,也不要急着梳洗。” 谢簪星点点头,附和了一声“是吗”,旁边的宜贵人见她似是真心求教,当下知无不言,谢簪星却再也没听进去。 宜贵人只比她早来半年,这才是谢簪星最疑惑的事情。 退一万步讲,皇帝自己榻上是个什么情况他自己能不知道吗?可是小十六出生那日宜贵人也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一国君主怎么能容忍后宫骑在他头上放肆? 又或者,就在那半年里皇帝的身体才出现了什么变故? 谢簪星垂眼敛了神色,道:“多谢妹妹解惑。夜深了,早些回去罢。” 谢簪星说罢点了点头,转向东边,刚刚缀在后面的引商刻羽立即跟了上去。走过假山的时候就只剩她们叁人清浅的脚步声,刻羽这才轻声道:“端妃娘娘一盏茶前称身子不适,下宴了,陛下倒是还留着。” 年宴是大宴,往常不到叁更天结束不了,皇帝也乐得陪着朝臣。 “知道了。”谢簪星应了声,脚步却没停,“回去罢。” - 今日排了许多宫人在保和殿,其他地方难免就冷清些。 谢簪星绕了个圈子,眼见天色更暗,脚底下也加快了些,直到近了御花园,脚步才倏然顿住。 她的步子轻,没叫人听到,几乎只在叁步之外的墙后,郑御卿才答道:“殿下,还不是时候。” 皇子私底下见朝臣难免有拉拢之嫌,是以建威将军回朝的这一个月里,明济从不曾过府拜访,唯有宫宴上能打个招呼,稍微说两句话。此番借着年宴私底下见面,若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难保又是怎样的不虞。 明济也沉默了半晌,才道:“树大招风。唯有留在京都,我才能护住你。” 郑御卿也跟着沉默,许久后才叹了口气,道:“和光,你让我想想。你得让我想想。” 虎符在手,那他仍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太子皇帝也要忌惮叁分。但虎符交上去了,他就只能是空壳勋贵。 谢簪星嘲讽似的出了个气音。不管是主动或是被动,这虎符郑御卿大概是怎么都守不住的。 她往后退了两步,正打算再绕一条路,后面景门掠过了几道影子,步伐焦急,口中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另一边的人自然也听到了,明济压着声音道:“你先走。” 谢簪星皱眉,贴着墙转身小跑。 此时更多的脚步声趋近,到处都有人声,谢簪星出来匆忙,也只是换了身衣服,难保不被认出来。她咬咬唇,侧身闪进一处偏殿,走进里间,靠着窗户听外面的动静。 岂料窗外的动静还不曾偃旗息鼓,门却突然发出了轻响,隔着纱帘能看到一个人影趋近。 谢簪星贴着墙角,摸上了腰上别着的匕首,看着纱帘被挑开。 那人几乎是在纱帘挑开的瞬间,视线就已经凝在了这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几乎不需要更多的确认。 谢簪星平息着擂鼓般的心跳声,将匕首往里塞了塞。她当然没有鲁莽到认为自己可以这么轻易地伤到他。 于是只是颤声唤道:“殿下。” *** 其实这章前天就能发出来了,嘻嘻 最忙的时候暂时告一段落了,但是还有培训有考试有面试,真的好忙哇 orz 第二十二章死了个贵妃娘娘 外头步履匆匆的宫人提着灯笼跑过,扭曲成各种怪状的人影也一阵一阵地晃过去。 明济勉强看清了她一身的黑衣扮相,太过古怪,眉心跳了跳,脱口问道:“你这……” “收声!殿下。”杂乱的人影从窗外晃过去,他下意识的问话并没有压低声音,平白让谢簪星出了些冷汗。 翻不了窗的偏殿此刻连唯一的出口都被人堵着,若是再引进了旁的宫人,全身上下长满嘴也实在难以脱罪。 明济愣了愣,却当真没有再发声。 沉默得有些久,外边的人还是不减,明济视线才从她身上剥离,远远地看着窗口。 窗纸将窗外的景色隔绝,但是那些晃荡的影子甚至有愈发壮大的趋势。甚至变得更亮,更明黄。 明济皱眉,像是惊诧,抬脚往窗边跨了两步,分辨一瞬,低头看她,“你!” 跨过来的两步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低头看过来的时候压迫感很足。谢簪星更往墙上贴了贴,抬了抬头,轻声道:“不是我,殿下。” 过近的距离,即使在昏暗中,明济都能看到她细微的抿唇动作。但是这轻飘飘的语气,连狡辩都不用心。又或者,根本认为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真是愈发大胆!”明济捏了捏手指,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宫内纵火,是死罪!” 谢簪星微微低头,像是轻轻笑了一声,也不再分辩,甚至松下了肩膀,站得闲散。 明济不知道她这是仗着也有他的把柄,赌他不敢鱼死网破,还是当真有恃无恐。怒极,甩袖背身,俨然是要揭发的样子了。 刚背过身,脚都没有提起来,从腰后横穿出来一双手臂,像是什么锁链,渐渐收紧。“殿下,落到旁人手里,我活不成的。” 她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明济手指紧了紧,好半晌,才终于将围腰的手臂拿下来,往前走了一步,不曾回头,像是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晃荡的影子渐少,连带着那些灯火都黯淡,原本昏暗的屋里变得黑沉,明济才重新走出偏殿。 谢簪星看着掩上的殿门,连稍大一些的声响都不曾碰出来,倏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斜斜往后一靠,脸上哪有半点担惊受怕的样子。 - 年后连着两日的大晴天,积雪晒化的时候亮晶晶,几乎有些刺眼,却莫名叫人心情很好。 谢簪星起了意,洗手挽袖亲自下了小厨房,预备做些羹汤糕点送到养心殿。 她将储存着桂花蜜的小陶罐子捧起来凑到鼻下,调羹搅动,那股甜得发腻的味道也被搅出来。 “太子殿下竟又被这样的事情连累了,真是好生冤枉!”门外宫婢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口。 晒着薯干的筛子被翻动,另一个宫婢轻声附和了句,俄顷又感叹似的道:“说起来,景仁宫那日的火实在来得蹊跷,端妃娘……” “嚼什么呢!”刻羽拿着缚膊带踏进来,劈头训了一句。待小厨房门打开,两个宫婢这才看见了淑妃娘娘还站在里头,忙不迭跪下乞饶。 谢簪星心情很是不错,也根本不计较,挥挥手叫人走了。 重迭的小碎步消失得很快,谢簪星眼神随之虚焦,唇边却很明显提起来一个弧度。 太子殿下还真是倒霉啊。 景仁宫着了火,死了个贵妃娘娘,回头倒怪上东宫巡查不力了。 第二十三章离间 大年三十子夜,新年旧岁更替的时候,宫内兀的起火,烧着的还是景仁宫。 端妃虽说为人低调,但到底是陪着皇上从少年时一路走来的,感情甚笃。又是在这么个关头,伤情之外更增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气。 彼时锦衣卫分了几支在宫中各处或是园林巡视,那火势倏然窜高,人手不够,上头派下人来寻太子殿下去调东宫卫,竟好半天没找着人。 太子殿下再出现的时候同他无故消失一般突兀。若是再早一刻钟的话,景仁宫的火势就算救不成,至少端妃的命兴许还是能救一救的。 那火起得突然,烧得猛烈,一个时辰之后火势下去之时,宏伟的宫殿竟然坍塌得只剩几根挂着火星的梁柱,木头烧得猩红。 太子殿下踩着火星的余热带着人赶到,在坍塌的残壁中翻出了几具尸身,却一点人为纵火的痕迹都没有搜出来。 ——这是在太过古怪。 走火是否人为暂且不论真假,总归太子殿下再次成了养心殿前石板上的座上客。 谢簪星走过去的时候瞥了一眼,这次也没什么奚落的打算了,远远绕过,在殿门口差人通报,很快也进了大殿。 皇帝还在桌案前批奏折,端妃的突然离世似乎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影响。 谢簪星瞧了两眼,将羹汤摆在案边,轻轻靠在皇帝肩头,双手浅浅拥住,道:“陛下,还有臣妾。” 皇帝脸上这才像是浮现了一丝怅惘,视线凝在虚空,好半晌才偏头,看见这张肖似故人的眉眼,喃喃道:“她毕竟是从年少时就跟着朕的。” 谢簪星微微收紧了双臂,像是毫无保留的依托。也跟着沉默了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叹息道:“怎的就突然着火了呢?” 皇帝皱眉,似是也不太笃定:“事有蹊跷。” 谢簪星惊讶抬头,问道:“那……可有眉目了?” 皇帝指尖敲在桌面上,神色不明。谢簪星似是这才想到门外跪着的人,惊疑道:“陛下,太子他……不可能的。” 皇帝似是没料到她会帮着明济说话,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臣妾过往虽与太子有些不虞,但到底一直敬重太子刚直磊落。”她垂眉顺眼,似是认真思虑的肺腑之言,“况有郑公那样的长辈教导,定不会歪了去的。” “御卿?”似乎有些意外她还会提到郑御卿,皇帝声音里的意外有些明显,抬眼打量她的神情,“你倒像是对他颇为钦佩。” 谢簪星赧然,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还在闺阁里头的时候就曾听过建威将军威名。况民间最爱这种英雄,终日传唱,想不钦佩都难。” “哦?是吗?”皇帝平静无波地附和了一句,听不出来喜怒。 ——民间的流言并非传不到圣前。况且前次淑妃至敏华寺,皇帝也是派了人跟着的,路上在哪个市集停下,又有怎样的见闻,皇帝怎会不知? 谢簪星却像是获得了什么肯定一般,更坚定了决心,再道:“太子清正孤直,必不会行阴私之事。况且那日太子正与建威将军叙旧,断然是不可能的。” 她还待再说,却察觉皇帝鹰隼一般的眼神投过来,当下一怔,双膝触地,道:“臣妾失言。” “你那日不在小宴上。” 他当然不是在问,因此也没有狡辩道必要。谢簪星声音更轻,忐忑又夹杂着些委屈:“陛下饮酒过多会头痛,妾只是想看看……” 重点完全被模糊,她似乎全然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可是太子私会外臣却被她板上钉钉。皇帝有些不耐烦继续听下去,摆了摆手,扶额闭上眼睛。 谢簪星跪得端正,一动不敢动,直到皇帝缓声道:“如今多事之秋,后宫之事还得你多费心。早些回去休息罢。” 后宫如今她一家独大,后宫掌权自然探囊取物。 第二十四章孤立无援 坤宁宫离乾清宫相去不远,早晨谢簪星行至花园,便见明澄驻足,视线远眺,像是在瞧远处的长春宫。 谢簪星顿足,偏头也看了眼。红墙高耸,分明半点檐角都不能窥见。 端妃故去,宁王自然也没有了踏入后宫的特权。尸身又很快被抬进皇陵,如今更是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 她神色冷淡收回视线,还是往那边走近了些。待近前,才看清明澄微微泛红的眼圈。默了一瞬,她还是放柔了声音,轻声道:“节哀,宁王殿下。” 明澄这才回神,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唇角扯出一个微笑,只是很明显有些苦涩。滚了滚喉结,颤声问道:“长春宫,现在是怎么样的?” 谢簪星很认真看向他,眼睛眨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太子殿下去的太晚,率卫赶到的时候已经烧空了。” “什么都没剩了吗?”他喃喃一句,转而抬眼咬牙,“太子他……” “宁王,慎言。”谢簪星打断。 他实在很难不因为那或许能有转机的一刻钟去迁怒,更甚至暗自揣测率卫的延迟是否又是出自太子的旨意。 只是长春宫现场烧得太干净,当真是一丝人为放火的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东宫卫的迟来至多也只能算是玩忽职守。 他怔了怔,也知道有些话实在不能说,于是垂首沉默了会儿,梦呓似的:“上次见到母妃还是在去岁冬月。” 谢簪星仍旧用那种温和而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安静等他说下去。 “初一的时候晨省过后便去了长春宫,母妃又唠叨王妃入门五年不曾开枝散叶,张罗着再挑两个合意的官家女。”他面上浮现出很朦胧的怀念,“王妃善妒,可落泪时也实在叫人怜惜。本王与她年少走来的情谊,也终归不忍。” “本王夹在中间实难两全。母妃这些话往年里更是听过不知道多少回,格外叫人厌烦,最后便吵起来了。母妃怒言不叫我再踏入长春宫,我便当真两个月没再去。” 他越说越有些难以遏制的伤心与懊悔,眼眶红得骇人,轻轻别过了头。 沉重的吸气声后,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若非他……!” 他再次深深呼吸一回,脸上像是有些真切的疑惑,“你说他是故意的吗?因为看不惯我?” 按常理来说,东宫当然不需要为后宫的失火负全责,但人总要去找到一个发泄口,况他们兄弟两个针锋相对也不是头一天了。 “宁王殿下,人总得往前看。”谢簪星往前走了一步,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殿下身边还有许多人。宁王妃、平章政事,还有陛下。” 明澄苦笑着听她说这如出一辙的宽慰话,面现疲惫,正要应付,又听她轻飘飘地接上最后一句—— “可太子殿下只剩一个姨夫了。” 明澄微顿,视线停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眼睫微掀,随后抬头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的笑意。 明澄微顿,突然从悲伤的情绪里想起来皇帝本来要是重惩太子及东宫率卫的。 郑御卿朝堂上皱着眉分辩了几句,到底是避嫌且顾着天家颜面没有深辩,临到了下朝后听见闲言几句,得知太子殿下正跪在养心殿前,当即杀了个回马枪。 郑御卿扯着太子的手臂要将人拉起来,怒道:“你在宫里竟是过的这样的日子?!” 建威将军是国之利刃,但若锋芒指向天家,那便是头号心腹大患。 若是猛虎拔了爪牙,无势可借,孤立无援的太子还能坐稳储君之位吗? 第二十五章殉职 一国储君成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背锅跪在养心殿前像什么样子? 那日建威将军原是下了朝就预备启程回边关,硬是多留了几日要个说法。或者说以示立场。 郑氏阖族也就剩了郑御卿父子三个,这三人还都在战场或是关塞,不过就为安圣上的心,令太子殿下稳坐东宫。结果在他们力不能及的地方竟是这么个状况,令谁都难满意。 那日建威将军连养心殿的大门都没进,站在阶下,抬首却是质问:“陛下忘了当初允诺臣郑氏一族的吗?” 皇帝站在养心殿正门门槛后,房梁的阴影投下来将他的脸隐在暗处。 他看着阶下的郑御卿,和旁边被他拽着胳膊拉起来的太子,捻了捻手中的串珠,沉默了好半晌,才沉声道:“君无戏言。” 郑御卿抬眼时阳光照进眼里,使他不得不闭了闭眼睛以缓解那种酸涩。他听到这句,只生硬道:“谢主隆恩。” 皇帝看着离开的两个背影,眯了眯眼,转身背手走进里间,在桌案后站定,却倏然端起茶盏往前狠狠砸了过去,连带着手里的紫檀珠串也泡进一滩深色的茶水里糟蹋了个彻底。 杯子砸到脚边,李崇德忙不迭跪了,趴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里里外外应声接连跪了一片。 “真是岂有此理!”皇帝狠狠甩袖背身,喘了好几口气,近乎是从嗓子里压出来的声音,“若非是郑氏,当初阿令和长子……” 他说到这里,狠狠闭了闭眼睛,两腮微垂的咬肌突动。 拿后位交换权势不是什么新鲜的做法,他是借的郑氏的势坐上的皇位。夺嫡种种艰险,连王妃的暴毙他都无暇顾及。只是安稳了之后,人就会愈发怀念年少时的情谊。以及他那个还未来得及出世的长子。 可上有瓦剌下有鞑靼,郑御卿虎符在身,他既需要郑御卿,也不能凭空抹去郑御卿。这不是一个贤主该做的。 - 逐州的旱情从去岁年初就初现端倪,年中求援的时候朝廷也往下拨了款。只是眼见半年过去,旱情不见缓解,求援的奏折倒是上报得越来越勤。 天灾的事情谁都没法子,朝廷白银一批一批地送出去,驰援的文书也一本一本地送到周遭的州县,竟都像滴水入海似的,没个尽头。 早朝的时候皇帝正要点个人下去,带着赈灾的钱款和粮草,实地也瞧瞧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不管是贪污还是真的险情,总要朝廷亲自去看看。 底下众官垂头左右看看,动作都很轻微,都不想被点过去。 ——无他,逐州太苦寒了! 且不论漫天飞沙,在屋外但凡张嘴说话必要吃一嘴的沙子,一日之内过完四季,当地的粮食咽下去都要剌嗓子——何况如今说不定都没有能吃的。 这时候太子殿下出列请旨,皇帝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应允了。 隔四月,太子殿下从逐州回京。三月里逐州终于下了一场雨,旱情当算是终于告一段落。 太子殿下同样带回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逐州知州,也就是建威将军郑御卿的次子郑同凛,终是殉在了知州一职上。 太子殿下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却也正因此,显得极其淡漠,且阴森。 第二十六章十个明澄也斗不过太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年初太子走后皇帝精神萎顿了些,可房事上却比以往热衷。 年后呈上去的奏折并不算太多,可皇帝到访的时候仍是深夜,坤宁宫里几乎已经准备着熄灯安置。年初还有些冷,宫人打开厚帘,皇帝走进房里,顿时被暖香扑了一脸。 谢簪星早前自然是十分期待皇嗣,后面知道皇帝不尽人事,也没了盼头。何况敏华寺那遭,实在是痛得叫人后怕。 她极迅速地掩下那阵不自然,轻轻拥了上去。 皇帝在床事上清醒的时间比往常更久,谢簪星觉得难熬。手隔着衣服抚摸揉捏的时候让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几乎有种本能的厌恶。 谢簪星既惊奇于皇帝区别于过往的表现,又真切地为此忐忑。 ——毕竟他这次实在是能成事的样子,若发现她非完璧,又如何收场? 她捏紧手指,皇帝却骤然伏身,不知道是享受还是难捱,微喘道:“太香了。” 谢簪星在他突发的动作中下意识伸手去扶,指甲在他背上划过一道,滋出细细的声响,随后听清了话又发怔,“熏香么?臣妾明日便少点些。” 他抬起头,似乎在努力定睛,可眼神还是不能聚焦。“阿令。” 他开始动作,似乎又有些神智不清,磨她的腿,磨了好一会,而后又压着她闭上了眼睛。 谢簪星至此才松了口气,只是心里终归不爽快。 皇帝夜里会睡得很沉,谢簪星仍是轻手轻脚将人放好了,又重新叫了水去盥洗室梳洗。 次日傍晚的时候谢簪星又送羹汤进养心殿,走路的时候腿根总有些微妙的不适。越是在意,越容易出错,上台阶的时候腿根的筋扭起来了一样,几乎发痛。 她就这么别扭地走进内殿的时候皇帝便注意到了,抬眼问道:“怎的了?” 谢簪星摇了摇头应了句,将汤推到桌案中间,皇帝接过调羹搅了搅,又抬头笑道:“朕可不敢喝你这汤了。” 谢簪星不解,脸上有些迷茫,随后便见皇帝抬手点了点她的脑袋,道:“朕今晨下朝后还叫太医将背上上了药。”最后一下他带了点力,谢簪星怔怔随着力道微微后仰。“恃宠而骄。” 谢簪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最后一句显然是听懂了,便娇嗔道:“妾可不敢。” 皇帝摇头笑了笑,没喝汤,道:“不舒服便叫张太医去瞧瞧。今日便不去坤宁宫了,你好好养养。” 被他推开的汤盅里还竖着个勺子,里面料很足,因为搅动底下的料浮了上来,切片的鹿茸和人参都不吝往里放的。 张太医有个女徒弟,是以后宫女眷的疑症向来爱找他。谢簪星下了台阶的时候突然想通了这些,回头看向养心殿的牌匾,心里有些难言。 ——皇帝不会以为昨晚很激烈罢? 但她最终回了宫还是叫了太医。“去传黄太医来。” 香炉盖子落回凹槽,清脆的一声响。 - 证实了皇帝对每次的过夜都有自己独一份的迷梦之后,谢簪星心里忿忿,却也莫名其妙松了口气,转而不可避免地思索起曾经放弃过的那一条路。 宫妃见立了府的王爷着实不易,预备到四月初三龙抬头那日宴上再跟明澄通个气,却在此前先在乾清宫见到了晨省的太子殿下。 明济比四月前更精瘦,肤色都黑了许多,明明棱角被边塞的风沙磨得更加犀利,可眼神总似有些疲惫的虚焦。 朝堂上还要详述的内容他简短带过,最后却随着终句的尾音抬头,眼神清明,似乎想要以此窥见天子的喜怒。“逐州知州郑同凛在此次旱情中殉职,时年十七。” 谢簪星在旁边一惊,也跟着看向旁边的人,却见他仅仅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道:“知道了。” 太子明济视线垂下去,唇边有几不可察觉的讥嘲。 像是临头泼了盆冷水,谢簪星站在原地几乎有些轻微的发抖。 太子和皇帝先后离开乾清宫,接下来还有早朝。谢簪星看着冷清些许的门庭,突然咬牙切齿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蠢钝如猪!” 夺了建威将军的虎符也就夺了,太子并不会因此发难,可郑同凛是建威将军次子、太子殿下血脉至亲的表弟——他怎么敢的?! 谢簪星闭了闭眼。难怪在皇帝如此的偏爱下宁王至今也只是宁王,便是十个明澄,也未必斗得过太子殿下! 第二十七章“我宁愿是他” po1 8i.c om 皇帝摆明了打算轻拿轻放,往常太子也配合着粉饰太平。这次到底是不一样了。 朝廷批下来的那么多真金白银即使砸进水里也得听个响,到底是不经查。 宁王外家已在其中牵涉良多,太子殿下在十五的时候在宁王入宫后搜了府,先斩后奏,东西押送进宫的时候宁王都还在乾清宫里。 明济到底是留了情面,只呈递天子圣听。 账本攥在皇帝手里,他翻了几页,神色不大好,却没开口,抬头等着明济的下文。 “除此之外,还有外邦信件。”明济摆手,底下人应声而动。 皇帝这次视线转到明澄身上,着实有些沉重。 别说是皇族,便是寻常百姓也不得暗中和外邦相交,这是叛国的大罪,脑袋早该在午门的地上滚了。若是纯粹的贪污还好些。 这样的罪名不是能有脑袋接住的。明澄匆匆瞥了明济一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又或者是惊怒。转而见皇帝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信纸,心跳骤停,忙不迭跪了,膝行两步,道:“父皇,儿臣没有!” 皇帝手指顿了一瞬,眼皮掀开睨他,明澄见状更是抓紧机会陈情:“儿臣府里绝不会有此种书信,亦不知皇弟怎会凭空搜出来。” 砍头的重罪当头使他自乱阵脚,忙着撇清,措辞用得不大准确,于是额头都出了一层汗,磕磕巴巴道:“外家……平章政事虽与亦力把里王子有些交集,但其性情纯直……” “闭嘴!”皇帝很少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时候,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干净的信纸被他一把抓揉在掌心,他简直恨铁不成钢,“蠢物!” 明澄被喝得一惊,视线抬起,皇帝却没看他,转头问明济:“太子觉得该如何处置?” 明济瞧着跪在前面的人,不喜不怒道:“通敌叛国是死罪。” 明澄闻言,再膝行两步,手垂下来拽着皇帝的袍角,道:“父皇,儿臣没有,是太子陷害……” 皇帝现下实在不耐烦听下去,踹开他的手,再次看向明济,手指敲了两下座椅扶手,道:“既无实据,仓促定罪是否也太过草率?” 明澄虽愚钝,但确实谨慎。可证据在宁王府里搜不着,未必在平章政事,甚至再底下一些官员私宅仍然搜不着。 明济瞧着御前跪得失了形象的明澄,想起来曾经他也曾经这样不顾仪态地伏在地上替他捡散落的玉珠。 皇帝从来不喜欢皇后,自皇后病逝之后更是连样子都不做了,对太子更没个好脸。 贵为太子又怎么了?不受宠的太子最后也逃不过被废的命运。于是本就嫉妒的皇子公主甚至宗亲都能踩上两脚。 明济蹲在地上捡被他们扯散的珠子,耳畔的笑声近乎刺耳。直到三皇子怒斥他们损坏先皇后遗物,要通知各宫嬷嬷好好教规矩,高傲的少男少女才作鸟兽散。明澄也蹲下来捡珠子,甚至伏到池塘边,在淤泥里捏出来两个。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o18 k.co m 彼时明济冷着脸轻轻开口唤了声“哥哥”,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明澄就赶紧跑到了来寻他的宫女身边。 原来年少的善意也并非不求回报。 沉默了半晌,明济最后还是闭了闭眼睛,近乎无力道:“之藩罢。” “回你的封地,永世不复入京。”- 明济照旧走了小路,神色淡淡,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没走多久又迎面撞上淑妃的仪架。 他瞥了一眼,根本没心情周旋,却还是被她的声音拦住:“殿下要赶尽杀绝吗?” 这种质问有种近乎残忍的刺耳,尽管她的语气明明平和至极。 “你想求情?叫我放他一马?”他偏头看她,明明是在质问,却显然已经认定了答案。 侍女退至景门外,他微微旋身,语气讥嘲,却带着难以窥见的悲哀:“我也希望他可以是个出类拔萃的储君,那我就不会在这个位置上进退维谷这么多年。” “我可以是个闲散王爷,也不用在宦海沉浮,因为我不会成为他夺嫡的对手。”他站到她跟前,低着头和她对视,“我宁愿那样,我宁愿不在这里。” 他说:“可是不行。我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会让整个国家变得一团糟,只有我才能让我朝屹立万年。” 在所有的针锋相对中,谢簪星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这更近似于濒临崩溃前的宣泄。 他嘲道:“父皇更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次宁王不可能再安然无恙待在京城。”他的声音再次平静到淡漠,面上却带了个莫名的微笑,“毕竟一个拿百姓开玩笑的人,没资格做储君。” *** 关于表弟的死因,本来是有很悲情的故事的,但是篇幅和走势的关系大概写不到了,可惜 (回收利用到别的文里,嘻嘻 第二十八章“殿下救救我” 端午前夕是先皇生忌,一日繁琐的流程下来,天色将晚,是以往年来都干脆留在京郊行宫,第二日就地办端午宴。 皇帝近来疲累,昨日又安置得晚,谢簪星今晨过来听李崇德说陛下还歇着,便点了点头,没再要进去。 行宫的花园在最正中,虽不比皇宫后花园大,逛完到底也要小半个时辰。谢簪星漫无目的走了几步,突然吩咐引商刻羽先去准备点心。 脚步声趋近,谢簪星还站在小径中间,俨然是在等。 来人瞧见她顿了顿,神色投在她身上的时候有些冷,回头看了后身后,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却也不免联想到往日她在皇宫花园的种种劣迹,开口的时候竟带了些讥嘲:“贵妃是打算在这里再找一个靠山吗?” 宁王已经在之藩的路上了。原先皇帝给他选的封地是块富庶之地,如今却是去了逐州,说难听点,也就是流放。 头一回,谢簪星没有用更恶毒的方式回击,反而轻轻抿出一个笑容,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在针锋相对的几年中,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和谐的时候,遑论这样柔和的笑意。明济一愣,还没品出来,见人已经转身走在前面,当下也跟着动脚。 直到走进某间内室,她错身将门关上,那声轻响叩在他的耳边,他才皱了皱眉,却像无从开口。 谢簪星抬头看他,眉毛往下压了压,眼睛却仰睁着,显得很无辜。“殿下。” 她甚至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拽着他的襟口垫脚吻上去。 双唇紧贴的时候明济狠狠抖了一下,眉毛蹙得更紧,头微微往后仰了仰,似乎想开口,下一瞬又被人勾着脖子拉下去。 震惊和不解让他变得迟疑,等再次意识到该推开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躺在了床上。 明济挣脱开,站直的时候衣摆都还凌乱地盖在她的身上,深吻使她的红唇潋滟,唇色都更红了几分。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几乎有些慌张,衣摆随着动作抽回荡下,拍在小腿上。 谢簪星眼神下放,甚至都没有起身,慢慢收回视线,盯着床顶的幔帐,轻轻出声:“殿下心悦我。” 她的声音笃定,明济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开口,看见她摸了摸袖口,不知道在手上捏了个什么东西,随后视线重新与他交汇,再次扬起的笑容却有些轻佻。 “所以殿下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罢。” 明济听清她的话,都来不及问她究竟想干什么,看着她极似吞毒的动作,面色一白,一步跨上前,另外一条腿一抬,膝盖压在她腰侧的被面上,伸手捏着她的两颊,却还是见她喉咙一动,吞咽一声。“吐出来!” 谢簪星见他着急,吃吃笑了两声,随后抬手握住他捏着她脸颊的手,道:“是春药。” “殿下救救我。” 明济一怔。出于愧疚,或者更早之前的慕艾,面对她的时候他的情感总是外露,他并不惊讶于她会知道他的情感,却为她以此拿捏而感到羞耻和痛恨。 于是他咬牙起身,甩开她的手。“自己受着罢!” *** 愉快的周末从周五晚上开始!所以应该是不更,周日晚上不好说。我总是低估自己的懒惰orz 第二十九章契合 明济嘴上说着狠话,人却始终站在床边一步之外,看着谢簪星呼吸渐促。 既不想将错就错,更不愿意她找别人。 药劲儿似乎还不大要紧,至少谢簪星说话间虽然带出来几声几不可闻的喘息,但是思路显然还比较清晰:“殿下曾经问我为何涉身泥淖中。” 她盯着帐顶出神,好一会儿才偏头,视线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去,倏然出了个笑音,“那殿下告诉我,圣驾欲伐林,独坐幽篁里就能全身而退吗?” 明济身侧的双手手指收紧,捏到泛白,又缓缓松开。 谢簪星撑起手臂,将自己推起来,站起身却站得不太稳,几乎下一瞬就要重新跌回床上去。 明济看着她晃晃悠悠走下来,垂在身侧的手臂动了动,她却先一步跌进他的怀里。 谢簪星片刻前的怡然早就维持不住,热气从张开的唇瓣中间喷出,鼻尖额头渗出了汗珠,面色潮红,眼神也不大清明。 “道貌岸然。”她脸贴着他的胸膛,见他不为所动,忿忿指责了一句,转而又喘了两口气,软下声音,“会死人的,殿下。” 她抱着他转了个身,明济的膝弯都已经贴在了床沿。他本来就只站在床外一步,此刻跟她换了个位置,又被她挤了挤,几乎已经无处落脚,膝盖一弯仰倒在床上。 谢簪星随后跨坐在他身上,倾身压上去,亲他的眉角,又扯他的腰带。 明济这个时候还没忘记什么不该做,垂手去捉她的手腕,却被她先一步在腰下捉住了旁的东西。 明济狠狠抖了一下,呼吸滞了一瞬,听到头顶极轻的笑声,像是讥嘲。令他羞愤欲死。 他咬着牙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嗓音里压出来的,裹满他的痛恨:“谢簪星!” 可是这种事儿,只要男人有了反应,必然是能成的。谢簪星低着头胡乱啄他的脖颈,他的喉结,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殿下,抓得我好痛。” 他眼神怔然,顺着声音垂眼看她,一只手捏在她腰上,另外一只还抓着她的手腕,此刻随着她的动作轻微起伏。他脸上逐渐透出狠戾的恨意,手上随着神色的变化而加力,毫不意外又听到她叫疼。 明济并不打算怜惜,可是双手还是在她倒下来的瞬间扶住她的肩膀。 她的脸埋在他的颈窝,又是喘息又是哭吟。 明济此刻呼吸起伏得也很厉害,半数却是被气的。“别再惹我。” 谢簪星又察觉到他手上的推力,整个人缩了缩,掰着他的肩膀,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压在他身上,手却在中间胡乱摸索,从敞开的襟摆伸进去,终于毫无阻隔地摸上了他的腰。 她的手此刻几乎有些烫人,明济在底下又是一抖,随后腰腹的肌肉紧紧绷了起来。 谢簪星显然没有什么闲心思做更多的撩拨,手滑下去,重新握住刚刚隔着衣服捉住的器物,此刻在她的手心里比刚刚绷紧的腰腹更坚实,硬得惊心。 没有一个男人能在旁人的手里还镇定自若,明济显然不如刚刚坚定,手指捏了又松,嘴唇抿得很紧,呼吸却乱得一塌糊涂,也没有再推开她。 谢簪星空余的手胡乱扯了扯隔在两个人中间堆迭的布料。长久的药物作用让她有些脱力,指尖颤抖,却还是坚定地将自己毫无阻隔地贴上去。 药物同样给予她的,还有湿润。这一点在两人下身紧紧相贴的那一刻就已经格外分明。 谢簪星变得模糊的眼睛里看到明济喉结上下滚了两回,脖颈上的筋楞因为隐忍而暴起,整个人却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 她的另一张唇在她的蹭动中被她捏在手里的硬物顶开,浅浅的黏腻的水声融在两个人急乱的呼吸里。 久旷于床事的生涩让她在坐下去的同时不住地颤抖,感受到自己缓慢地被撑开却似乎有一种别样的刺激。 坐到底的时候的饱胀让她几乎有种内脏移位的错觉,严丝合缝的契合带着肉体的亲密相贴拍出来的细响,于此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明济低声的质问:“不是恨我吗?” 第三十章圣心不仁,善恶无报 谢簪星眯了眯眼睛,眼神有片刻的清明,随后抬起一只手给了他一巴掌。“我不该恨你吗?” 她身上早没有了力气,但这一巴掌打下去还是有一声清脆的声响,可见她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明济的脸都没有偏,视线交缠,唇角的肌肉绷得很紧,神色莫辨。 虽然不至于过分的疼痛,但这毫无疑问太过僭越,轻贱的意味太重。 契入的异物感终究太强烈,谢簪星身上的燥热几乎快将她烧着,热气蒸得她浑身发抖。 她一只手压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撑着他的胸口,腿根使力将自己抬起来,瞬息后又放任自己落下去。这种放任使得内里的摩擦剧烈而迅猛,快感直冲头脑,几乎令人难以招架。 谢簪星抖得更厉害,微微歪了歪头,似乎不认为这样的快意该出现在这样毫不纯粹的结合里。 于是她咬着嘴唇,直腰收回手抓在自己的裙摆上,连任何多余的接触都不愿意再有,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 可是她实在太软太水滑,不管是怎么样的粗鲁,最后都变成了更直接、更剧烈的快意,随着每次动作从她咬紧的唇瓣齿关泄露分毫。 这种剧烈的起伏很快几乎将她不多的体力全都耗尽,她看见板板正正躺着的人手指捏得越来越紧。但也像她不愿意碰他一样,没有尝试着触碰她。 “死了吗?没死动一动。”哪有这样的好事,便宜都占尽了,还一副受尽屈辱的样子。 原先的巴掌甩下去,明济都不为所动似的,没动,没说话,甚至神色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可当这句话说出来,他的眉毛压下来,脸上是谢簪星很熟悉的痛恨。 随后腰被掐住,明济显然将这种无法言说的痛恨转化成了几乎要将她凿穿的力度。 谢簪星猝不及防叫出一声,明济瞥她一眼,连“噤声”都没提醒,大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只是蛮横地挺胯,看着她咬着嘴唇因为隐忍而扭曲的表情,吸气的时候锁骨鼓突出一个惊人的弧度。 明济冷眼看着,除了呼吸是与她同频的急促,怎么看也不像是沉沦在情欲里。他拉下她试图捂住嘴唇压住喉咙里呜咽的手,攥在手里,近乎残忍地看着她的嘴唇越咬越红,可在她愈发剧烈的颤抖里,终是将人揽下来,手臂环住,其中一只压在后腰,仍将她固定在自己身上。 这种密不透风的裹覆、层层递进的缩夹,几乎叫人头皮发麻。 耳边的呼吸喷得他耳朵潮湿痒热,他动作的和缓也终于显现出今晨的唯一一丝温柔。 只可惜谢簪星已经缓过来一口气,显然并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再能从中获得半点的畅快。“妾其实一直很感激殿下。” 明济闭了闭眼睛,似乎有些厌烦。毕竟想也不用想,从她嘴里又能出来什么好话?只是她刚过了顶峰,正是敏感的时候,他动作到底没蛮横起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抬头,抿出来一个笑,几乎有些腼腆。“可殿下为谢氏所做的努力,切都记在心里。” “但是妾也想问问殿下,若圣心不仁,储君不义,善恶无报,”她的语气急转直下,几乎有些森冷。“殿下说,妾一个孤女该如何昭雪?” 谢氏的灭族始终压在她心上,似乎折磨得她有些疯魔。 她一只手臂将自己撑起来,另一只手轻轻贴在他的侧颊,手指蹭过,竟然像有几分缱绻。 第三十一章借种 po18rr.com 长时间的骑乘让她的膝盖变得麻痛,可是谢簪星仍然一声不吭。 药劲儿散了大半,她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但是她也知道明济还没结束。 明济捏在她腰上的手松了又紧,实在有些不上不下,干脆一个用力将人翻下来压在底下,自己屈膝跪了起来,捏着她的腿打开。 “闭嘴罢,不想听你说话。” 说罢他也根本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次次极快极重,俯身堵住她的嘴唇。 临了到头的时候,他往后撤了半步,被人拉住手腕,他下意识抬头看她,手腕又被拽了一把,猝不及防令他跌回去,往前狠顶一下。 她仰脖的呻吟极其婉转,激得他战栗,灭顶的欢愉同时到来。 明济猛地一抖,迅速往后连连膝行两步,却也根本没来得及。透白的液体因为他的动作拖成一条长长的线,垂至被面,还未消停的性器还抖擞着吐着余精。 明济皱眉,冷声道:“你还真是不怕死。” 谢簪星喘匀两口气,缩了缩腿,将衣摆拂下去,却还没放开他的手,甚至轻轻摇了摇,“陛下又不会知道。”她抬了抬下巴,像是不解他过激的反应,“黄太医不是你的人吗?” 明济看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最开始她进宫的那夜倒还真不是他的手笔,纯粹只是皇帝喝的太多,硬不起来。那时候谢簪星在皇帝心里也没什么分量,后面忙起来,接连几个月都没想起来这号人物。 这无法不令明济心起波澜。 他自然知道谢簪星心里还记挂着狱中的家人,于是每次请安完毕都会故意走得慢些,专门挑偏僻的小道。原先真的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如何,后面才想清楚,他既不需要多几个弟弟妹妹,更始终记得最初点她进宫时她脸上的震惊和犹疑。 她既然不愿意,他也不介意成全她。 他做事自然是谨慎的,香薰里的幻药还不足以完全令皇帝不举,甚至对男人还能迷情。但是每日晨昏定省,餐食大多都是过了太子的手的。 “子嗣于深宫女子何其重要,”谢簪星坐起身,抱着他的腰,“殿下也疼疼我罢。” “胆大包天!”明济喉结滚了滚,低声叱了一句,最终也再没有别的话了。 谢簪星抱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别的话说了,便抬头,下巴抵在他的小腹,道:“殿下下朝后去钦安殿等等我罢,我寻着空便去。” 明济低头看她,觉得有些荒谬——她把他这储君当什么了?红楼里的倌儿,还是外院养的情儿? 腰间的衣服被扯了扯,他听见底下的人说:“谢家可就我一个血脉了。” 看来是个借种的奸夫- 想看更多好书就到:3haita ng .c om 端午过了两天,底下的人来报宁王在北上途中失踪,再找回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在水里泡烂了。 彼时皇帝正在养心殿里批折子,闻言怒急攻心,竟硬生生吐了口血。 先端妃是陪着皇帝从皇子的时候过来的,当然从少时一路陪过来的也就只有端妃。于是后宫里虽子嗣繁多,真正主位宫妃生下来的皇子也就只有明澄和明济。 明济自不必多说,鸠占鹊巢的将军府的嫡女、先皇后的儿子,无时不刻不提醒着皇帝受制于人的储君。相比起来,三子明澄自小讨人喜欢,皇子亲自教导,不知道顺眼多少。 宁王野心勃勃皇帝当然并不是第一天知道,甚至姻亲平章政事笼络朝臣也是在其默许之下,皇帝对明澄是真正的父对子的期盼——即使做不成储君,势大平安也是好的。 可即使是这样,照旧没保住人。 但退一万步来讲,宁王已经相当于发配苦寒之地,难有翻身之日了,太子还是要赶尽杀绝吗? ——正如那日在乾清宫里太子所坚持的那样,宁王合该死路一条。 第三十二章温情 宁王为人圆滑,在朝中树敌并不多。太子党大多是些守旧文臣或是正直的武将。文臣自然不屑于背地里搞小动作,武将更是看不懂宁王多数时候的以退为进。 是以宁王之死竟成了个悬案。 ——当然报上来的时候称大概是失足落水。但是谁信? 也别管究竟是谁真正去做了手脚,太子殿下绝对是嫌疑人的首要人选。 那件事儿到底是瞒着朝臣在乾清宫拍了板的,众人不知道宁王其罪当诛,那太子痛下杀手就实在显得不近人情,颇有暴君潜质。 可底下最大的皇子才八岁,其母原先是个宫女,没有别的皇子能与太子抗衡。毕竟太子从出生就是太子,完全是按照一国之君培养的,不管是能力还是势力,绝对都不容小觑。 朝中墙头草自然不少,见宁王身死迫不及待向太子殿下表忠心。但朝中也不乏刚直正派的旧臣,大有上奏批驳太子的意思。这将太子如今的境地弄得很尴尬,解释又解释不了,摘责也摘不干净。 谢簪星端午那日留了话,明济却接连一个月也没有现身在钦安殿。一来是赌气,不愿意自轻自贱,另一方面也是忙着安抚旧臣,彻查宁王一案。 但是今日他走向钦安殿的时候步履微急,像是带着点莫名的怒气,衣摆不停地被小腿撞飞,再落回。 窗户纸捅破了,谢簪星连一些试探都懒得做,从门关上就直接扑了上去,将自己扔进他怀里。“殿下好狠的心。” 明济捏着她的肩膀将人拉开,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遍,冷声问:“你做的?” 谢簪星抬头看他,“扑哧”笑了一声,“哎呀呀,殿下比我想象中查得还要慢。” 明济哪里是查得慢,分明就是不敢相信。“你不是……”他想起来几次在停园撞见的场景,眉毛拧了拧,“你不是爱慕他吗?” 谢簪星歪着头,斜斜抬眼睛看他,看傻子一样。“殿下还真是,好生天真。” 明济皱眉,“青州案前夜于敏华寺,联名上书之藩遭拒,再有……”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怔,似乎自己都没想到一桩桩一件件都牢牢记着,此刻竟然像个深闺怨妇似的翻旧账。 他眉头压得更厉害,回归正题:“既已流放,你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斩草不除根是殿下自己妇人之仁,我替殿下做绝了,不懂殿下为何反而要因此跟我在这里翻旧账。”谢簪星面上的不解很真诚,“贼贤害民,恣行无忌,他难道不该死吗?” 她逼近两步,“若早知青州案里他敢这么诬陷亡父,停园再见我就该直接将他踹进沟渠!” 明济张了张嘴,该要训斥她言行无状,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明澄恣行无忌,可是人又哪是非黑即白的?即使朝堂上针锋相对了好些年,次次怒上心来恨不得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可真得知明澄真正身死的时候还是不免怅然悲惘。 “好了,好不容易见一次,你要为了他跟我赌气吗?”谢簪星轻轻抱上来,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明济低头看着,面现挣扎,神色里的痛恨,八分都只是对自己。 毕竟只有他自己清楚,此番兴师问罪,其中又有多少分是出于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只有打着问责的旗号,才能显得这样不堪的私会稍微正派些。 他喉结轻轻沉了沉,几不可闻叹出一口气,才缓缓伸手搂住她。 谢簪星抬头抿着唇笑,勾着他的脖子,垫脚亲他。 他们之间少有,或者该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刻。谢簪星也几乎不怎么亲他,这会儿却在轻轻啄他的嘴唇,因为踮着脚,连相接的嘴唇都在颤抖,舌尖间或递出,将他的唇线描了个遍。这令人有种被珍视的错觉。 明济闭上眼睛,手按着她的腰,躬身下来,直到听到她脚跟着地的微不足道的轻响,才将手移开一只到她的后脑勺,压着她亲。 被利用被陷害其实细想起来也没什么所谓。他曾经答应了她的事情没有做到,她的报复也是他所应该承受的。 至少这些羞辱,也都是她离他最近的时候。 *** 五六日不更,你们懂的 ovo 第三十三章交握 还未到晌午,日头已经烈得不像话,曝在光下眼睛都很难睁开。 等通传过了,殿门再次打开,谢簪星接过侍女手里的托盘,踏过门槛时眼睛一瞬间没适应明与暗的转变,几乎有些眩晕。 她顿在原地缓了几息,将另一只脚踏进来,听见里面传出轻微的交谈声。 “陛下,喝药了。”谢簪星走过去,将小盅里的汤药倒进小碗里,才从托盘里端起来,放到皇帝面前。 皇帝头也不曾抬,眉毛轻轻皱着,将面前的折子推到一边,透白的瓷碗顶替过来。 此前听闻宁王暴毙,皇帝气急攻心吐了血,原先便不大康健,如今更是亏损,汤药至今也不曾断过。 皇帝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太子传唤进宫好生斥责审问了一番。毕竟即使宁王当真是意外死于途中而非人为,护送也是太子的人,他难辞其咎。 那日太子刚进了大殿撩起衣袍预备行礼,字都没来得及说一个先被甩了一个巴掌。皇帝仍是病体,但手落下来的时候都在颤抖,可见是用尽了全力的。 事情也才过去一旬,如今两个人对坐起来商量政事,倒也能称得上心平气和。 皇帝端起碗,脖子随着动作仰起,脖颈上褶皱松弛的皮肤凸动,片刻汤药便见了底。 瓷碗被按在桌案上,沉闷的一声响,不知是因为喝药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之前的对话停滞了一会。谢簪星将帕子迭起来,按在皇帝嘴边。残余的褐色药汁在浅色丝绢上氤氲开。 皇帝任由她轻轻在嘴边按了按,抬手抓住她的手,整个包裹圈围住,也没放开,就捏在手心里。 谢簪星被他的动作带得轻轻往前靠了一步,很轻微,但她余光里还是捕捉到明济的头轻轻偏了偏。 她看了眼皇帝,握住她的手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攥在手里拍了拍,随后力道便松了些,轻轻一动就能掉出来的圈裹,而他的视线却落在旁边没有迭整齐的奏折上,眉毛仍然轻轻拧着。 见皇帝没注意,谢簪星才偏头看向明济。 他坐在案前的方椅上,端端正正,眼睫微微垂着,像是在思考,可是仔细看却分明能看到他的视线也偏了点,落在她与皇帝交握的手上。 谢簪星想到钦安殿一别三日后如期而至的癸水,轻轻撇了撇嘴,心里怨愤——当真没用。 时至今日,她仍然愿意做尽一切能让他不快的事情。于是她没有顺势收回手,反而轻轻用指尖勾住,手掌贴得更紧。 谢簪星低头看着皇帝,却在余光里注意到果不其然也跟着抬眼看她的明济。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两下,显然不大有心思应付她:“今晚……过几日罢,再去看你。先回去罢,朕与太子有事商议。” 谢簪星乖巧点了头,将碗收好,冷不丁听见皇帝道:“找个体面点的由头,将冯既,”他说到这里停顿一瞬,似乎在思考措辞,“直接砍了。” 谢簪星动作一滞,面上却无变化,将托盘端起来,后退两步,转身往外走。 明济的声音发轻,却有轻微的颤抖:“他罪不至死。” 李崇德跟在后面,谢簪星于是偏头笑道:“公公留步,不必送了。” 与此同时奏折摔到身上的声音在内殿响起来,皇帝开口便骂:“朕还没死呢!你……”殿门在身后轻轻阖上,隔绝了一切的声响。 谢簪星往阶下走了两步,神色变得很淡。 冯既,刑部给事中,谢相旧交。官微权重,也不知道又给皇帝造成了什么困扰。 第三十四章助纣 冯既虽曾是谢相旧部,但早先并不留京任职,其为人亦是低调,二者多年未曾相见,因此知之者甚少。 后来谢相入狱,冯既刚升迁入京,便敢直言上奏求情。其言辞恳切,只道谢相清正刚直,其中定有蹊跷。但这不也是在质疑圣人的判决?若非谢相一事已然牵连甚广,为保朝局安定皇帝不欲牵连,光奏疏言辞激进冒犯便足以将他削官流放。 如今事情已过近三载,这究竟是秋后算帐还是旁的什么,也实在说不清。 谢簪星走出养心殿,脚步渐渐慢下来,将碗盘递给侍女,叫人先送回,自己却是四下环顾一番,直接绕到了远些的银杏树背后。 所幸人也没叫她等太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门就再次打开,明济微微提着衣摆走下来,视线垂下看着台阶,头却未低半分。 谢簪星在他经过的时候往外走了一步,轻轻咳了一声。明济偏头看到她,眼睛似乎都微微睁圆,像是惊讶于她的大胆。 他的神色很快收敛好,往前微微抬了抬下巴,脚步也没停。 钦安殿里的香火还燃着,进去的时候扑了满鼻,几乎有些呛人。谢簪星背手将门关上,问道:“冯给事中犯了什么事?” 明济并不意外于她此番寻他的目的,却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像是不满于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态度。但他最终也只是默了默,回道:“冯既在翻旧账,放任下去怕是会有些难看。” 翻什么旧账?不外乎谢相冤案,青州私盐,逐州贪污,哪一笔不是个糊涂账?按着上面的意思粉饰太平,底下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难看?”谢簪星唇角轻轻扯了扯,抬头看他,“殿下呢?真预备将人砍了?” 明济没看她,视线微垂,落在她脚边的地面上。“他若是配合,便不至于。” 后面半句自然也不必说全。可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刑部铁面刚直,雷霆手段,里面哪有一个软骨头?要封住冯既的嘴,谈何容易。 谢簪星也没有求情,似笑非笑出了个气音,道:“可惜了,家父桃李遍天下,不知道殿下杀不杀得完?” 谢相为人清正,真正教出来的自然也没有一个烂泥。愿意为他平反、不满圣驾徇私的绝不会只有冯既一个。 这样的奚落实在意料之中,明济轻轻闭了闭眼睛,生硬道:“已经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不想再与你争。” 谢簪星站在原地,看着他避开的视线,神色乃至声音都非常平静:“明济,你真叫我失望。” 明济手指捏了捏,睫毛微颤,只道:“若你寻我只为此事,那便到此为止。” 谢簪星见他欲走,侧迈一步,挡在他身前,因为距离拉近而不得不抬头,面上的不解很真诚,“为什么这么道貌岸然呢殿下?” “亡父曾经因为打了殿下手心而愧疚不已,但他说为君不仁,须从小纠正,不能放任。”她拉起明济的手,翻开的掌心冷白,有微微泛黄的老茧,她摸上去,然后抬头,“殿下四岁时,亡父任太傅,他教你仁义,教你为君,教了整整十二年。” “可是为什么你却最终只是皇权的走狗呢?”她的声线轻得过分,又像夹杂了微末的沉痛,“为什么屡次三番,在大义面面前,选择了你自己的父亲呢?” 明济的手被她托在掌心里,不可抑制地颤抖。 但他很久没说出话来,不知道究竟是无从说起,还是有口难言。好半晌,他才压着喉咙里的酸涩,道:“谢簪星,皇权需要绝对的权威。” 他此刻莫名不太敢将视线放在她的脸上,怕看到令人难堪的鄙弃。可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眼神转回,长久地凝在她的脸上。他的视线沿着她的眉眼扫下来,看见她挑起的唇角,嘲意很明显。 面对这样的神色,少有人能忍住不为自己辩白,何况这样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明济的声音几乎有些苦涩:“我自出生就已经是太子了,这二十一年我寝食难安,怕被父皇厌弃,怕被兄弟比下去,更怕执政后愧对子民。”他移开视线,不想再看她近乎残忍的神情,“可并非每个事情最终都能皆大欢喜,正义之下就是鲜血。” “皇权一旦被成功挑衅,后果不堪设想。父皇固然武断,可身为人臣,我没有更好的办法,身为人子,我又能怎么办?篡位吗?”他自嘲似的笑了声,闭了闭眼睛,再次垂头,看进她的眼睛里。 “谢簪星,二十一年里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尽人君之事。可只有父亲,我没有办法选择。” 第三十五章我的月亮 谢簪星暂时应该有一个不能跟明济撕破脸的理由,但是又总是忍不住激怒他,于是剑拔弩张的时候,肌肤相亲成了粉饰太平最屡试不爽的方法。 明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已经顺从地任由她压在自己身上。正如每一次的博弈,他甚至自甘退步。 她摸着他的脸颊,头一次愿意主动去调动他的感官。 只是简单的触碰就已经足够。手从脸颊上滑下来,按在他的肩膀上作为支撑,另一只已经从胸膛蹭下去,剥开他的外衣,指尖卷着白色的里衣衣角玩,轻慢又磨人。 她又扯他亵裤的系带,掌心停留在最中心,隔着薄薄的布料抚蹭。 这种略带探索的目光昭然落在几乎要顶破布料的部位,甚至比她只愿意掀开裙底的交合更令人羞赧。明济轻轻闭上眼睛,既不舍得推开,更不愿意看到她神色里一丝一毫的轻慢。 随后她握住,拇指轻磨,道:“殿下别生气。” “爱之深,故责之切。”她清清浅浅笑起来,唇角顶出来两个月牙似的笑弧。 明济睁开眼睛,无声地看着她。非常平静,并不相信,因此毫无波澜。但是眼角却泛起薄红。动情太快,是以需要忍得更久。 随后她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说来可笑,三番四次床帷之内,她连衣衫都不愿意脱。床榻之上剥女子衣服大概也是男性的本能之一,可即使药劲儿令她头昏眼花,她还死死拽着身上最后一件主腰。后来肩带还是断了,布料不成样子地落下来环着腰,根本什么都没遮住,她还是没叫他扯掉。 于是这回明济头一次知道,女子层层迭迭的衣衫,其实也并不难解。 男子的动情迅速,女子不然。可她白生生地完全展露在他眼底之后,只是把他的亵裤往下拉了拉,将腿分得更开,直接往下坐。 这或许是出于某种自我惩罚,可大多数时候,明济不愿意让她疼。他宁愿她一边与他做最亲密的事,一边用最残忍的言辞雕剐凌迟,也不愿意她自残似的弄疼自己。 于是在刚刚顶开半个指节,他就支起身,捏住她的腿根。 她歪歪头,抿着唇笑,眉毛刚因为疼痛皱起,现在已经松开。“妾叫殿下伤心了。” 她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温热的皮肤上,在触碰到的刹那在他的掌下颤栗。她试图沉身磨着他,道:“妾让殿下多痛,殿下也可以……” 明济倾身吻住她,臂膀也像唇舌,密不透风地将她裹住。 他顺理成章接过主导权,结束她一切的自虐行为,心里嘲道:若是愿意让她痛,他绝不会是今天这副样子。 正午阳光从高窗倾泻,从一丝一缕,到一斑一面。谢簪星累到呼吸几不可闻,眼睛闭着,面上很平静,俨然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明济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量她。从光洁的前额,到远黛细眉,划过秀挺的鼻梁,最后流连到嘴唇。令人难以应付的潋滟红唇。 因为啃咬和吮吸变得艳红,但并不很润泽,像是水分已经从别的渠道泄出更多。唇缘底下偏侧的地方被她咬出几个重迭的、密匝的齿痕。钦安殿显然不是个私会的好地方,令她不能放肆哭叫。 他低头,最终没有亲上去,怕她从短暂的安睡里惊醒。但是贴近的唇瓣中间,被他极轻、极缓地吐出两个字:“月亮。” 更多时候,沉默只是因为一开口就会显得狼狈。 第三十六章皇帝 m yuz haiw u.c om 皇帝在近来的政事决策上表现得愈发杀伐果决。 只是这种不管不顾的处理方法并非总是令人满意,至少不少纯臣在早朝上频频皱眉,显然是在压抑着不快。 不能皆大欢喜,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自然有更迂回、更十全的解决方法,可是无一不更劳民伤财、更费时费力,是以皇帝的决策虽然激进,到底也不是完全令人无法接受。 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不知怎的,皇帝开始肃清朝野,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连坐。而他自己更是沾染上了古往今来许多皇帝晚年皆爱寄情的长生之术。 皇帝连月来身子愈发孱弱,汤药吊了几个月,半点没见好,这才请了道士来,丹药替上,汤药也就断了。 谢簪星端着汤药进屋的时候被屋子里陈腐的气息扑了满面,胸口都有些轻微的滞涩。 已经下了半旬的雨,谢簪星此刻肩头都有些潮湿。她也没来得及掸,进了内间果然看见窗户都紧闭着。“陛下,雨季虽潮湿,还是多叫人开窗透气好些。” 皇帝此刻竟是坐着的,床榻边摆了张桌子,他披着衣服看折子。“不用。潮得难受。” 谢簪星听他拒了,也不再多说。桌案上有些杂乱,有些皱巴巴的折子有捏折的痕迹——近来的谏言属实是不少。 桌子上缘另外敞开放着一卷奏折,谢簪星刚刚用胳膊挡着,寻着空处将碗勺摆好,才腾出手来整理。 ——刑部给事中冯既的折子。白纸黑字,证据罗列,开篇头一句话便是“故谢相清正端方,蒙冤入狱”。谢簪星不好细看,沿着纸张的折痕迭起来,手指按在最后一页,缓缓盖上。 最后一页写着“陛下诚宜自省,罪己于诸臣民,公谢相之清白于天下,以为表率。若得布公黑白,臣虽九死不悔”。 折子原先打开着,显然是看过了,但是没有朱笔批注。冯既胆子不小,奏折虽言辞恳切,但正六品的微官敢叫皇帝下罪己诏,分明也不曾打算全身而退。谢簪星神色未变,将迭好的折子放到最上面,伸手把汤碗推到皇帝面前。 午后人困乏,皇帝捏了捏眉心,正要开口,李崇德走进来,跪呈药匣,里面赫然是一粒丹丸。 谢簪星垂眼接了,深褐色的丹丸上纵横交错几不可见的红丝,应该是朱砂,但又像是鲜血。 皇帝见此来了些精神,自己站起身捏起药丸干嚼吞进去,眼神里居然闪过激动的清明,浑像是吞了什么灵丹妙药。 谢簪星微微压了压眉毛,似乎有些隐忧,但视线落到药汤上,还是劝道:“陛下,将药喝了罢。” 皇帝重新坐下来,摆摆手,道:“已经吃了仙丹,汤药便不喝了。” 谢簪星走近两步,蹲下身,手抬起来攀在皇帝的膝盖上,将脸颊压上去,抬着眼睛看他:“陛下骤然要断养身的药,叫臣妾如何能放心?”想看更多好书就到:ayus huwu.c om 她眼里隐隐有水迹,瞧得人心软。皇帝抚上她的脸颊,笑道:“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身子都轻盈许多,有什么可担心的?” 皇帝此刻精气神确实好了许多,可是面色分明苍白疲惫。像是用了劲药的耄耋老人,虽短暂地呈现出矍铄的精神,可不过是提前消耗自己的寿元。 “陛下自然康健许多,臣妾还等着秋日同陛下去秋猎。”谢簪星眨了眨眼睛,拉住皇帝的手,他刚刚捏过丹丸,此刻拇指与食指留了一些浅褐色的印记,微微发粘。 他的汤药也断了半旬。这或许会有后患。 于是谢簪星再次抬起眼睛,笑得很轻,缓缓起身,将他的手掌放到腹部,“只是彼时臣妾大约也带着五个月的身子,怕叫陛下挂心,反而拖了后腿。” 皇帝随着她起身而渐渐移高视线,神色怔然,木木地接过谢簪星端起来的汤药送到嘴边。 直到汤药一半下了肚,他才猛地站起身,抓着谢簪星的肩膀,声音颤颤:“朕的小十七?” 雨刚停,天空青灰,突然亮光大盛,一道闪电劈下来,四分五裂的分支。 李崇德抬头看天,皱了皱眉。殿门外一干人等当然也不敢提前捂上耳朵,此举不雅,于是那轰鸣的雷声响起来的时候,底下的人只敢稍微瑟缩两下。 这声音着实大,李崇德皱眉,依稀从这声轰鸣里听见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不太真切。 随后他听见里面惊惶恐的女声像雷一样劈开:“来人!快来人!” 第三十七章挟天子以令诸侯 床边脚踏上洒了一滩褐色的药汁,白瓷碗的碎片另一半在地上,弯弧朝上,接住脚踏边缘仍在滴落的汤药。 太医来来回回进出了几波,原先放在床榻边的桌案为了方便诊治也只是斜斜推在了旁边,奏折掉了一些,此刻也没人敢管。 皇帝的脉象属实奇怪,依旧沉稳有力,但又虚浮,总是飘忽。 几人对视一眼,终究在彼此眼里看出了束手无策,最后推了个人出来,总结下来不过四个字:听天由命。 谢簪星面色无波,像是已经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候,此刻心死如灰,又或者只是强装镇定。听到太医建议开些养身的药时,她点点头,随后吩咐道:“乾清宫不必留许多人,若有后宫探视,都先拦着。” 李崇德面上的焦灼惶恐几乎掩饰不住,但还是听命办事,又跟在太医后面跑。 谢簪星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躺着的皇帝。刚进宫那年皇帝已知天命,比谢相还要大上六岁,那时候他还是一头乌发,零星有几根白的掺杂在里面,模样也还算英挺。 她在他面前头都不敢抬。皇帝年轻的时候亲自率兵打过仗,意气风发,后面政绩卓然,政通人和,是英雄,也是明君。但没想到会成为她的丈夫。 她是抱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裙带荫蔽的打算才点头进宫的,但是到底只是认为其中有些误会,解开了就好。 只是事实总是令人痛心。 门外有些喧闹,大概是有个小宫女莽撞,弄得好一阵乒乓的响动。李崇德本就上火,此刻直接在门口训斥。 谢簪星不为所动,手指捏住皇帝的两腮,摇了摇,人连呼吸都清浅,遑论拧眉叱她的大不敬。 殿门被推开,重迭的脚步声趋近,明济自己撩开了珠帘进来,在床外五步站定,视线扫了一圈,沉了口气道:“李公公,先下去罢。” 明济走过来,撩袍踏上脚踏,在床边坐下。父子两个靠得有些近,一个如日方升,一个形容憔悴,可是眉眼鼻唇总有五分相似。 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阵脚,谢簪星连挖苦他的心思都没有了,干脆起了身,预备先回去。脚才落到地上,便听到他质问:“你要弑君?” 谢簪星闻言气闷,语气也实在好不起来:“放心罢,这一口气也能拖好久了。” “你很有本事,弄得我焦头烂额。”明济的声音轻下来,有些疲惫。她给他制造了很多难题,连日来状况频出,这会儿是刚从京郊匪患的现场赶来的。 即使如此,他的脑子还是转得足够快,又或者是以往不愿意深想。他像是轻轻笑了笑,道:“父皇突然沉迷丹药长生,是不是也叫你始料未及?” 原本的汤药性慢,照着正常的剂量下去,怎么也得三年五载才能起效。彼时她会有自己的孩子,也能将后位哄过来。可架不住皇帝丹药当糖丸一样吃。 谢簪星正烦心,更不欲与他探究推理自己的筹谋,抬了脚准备走。 “谢簪星,我一直很想与你谈谈。最初没有机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后来你再不愿意与我说半句好话了。”他也站起来,“如今,也算扯平了?” 他轻嘲,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她。 父子之情或许早已消耗殆尽,但是有些事情本身就违背仁义道德,连想都有悖人伦。 “父皇爱重你,但也轻视你,于是很多时候不避讳你。刑部给事中冯既是你,”明济说到这里顿了顿,轻轻抿唇,然后换了个说法,“你们交换过庚帖罢。” “你很厉害,六部里有五部有你的人,连我都甘心被你蒙蔽。你的网织得太密,只差这一步棋。”他走下来,站到她跟前,视线落到她的腹部,问道:“有身子了吗?” 皇帝此刻不省人事,牟不到任何利益,谢簪星也懒得再装。抬眼看他,咬牙道:“你以为你有多厉害?” 大约是她这样子实在太鲜活,明济并不恼,但还是苦笑一声,道:“若非这一出,你还会有很多时间。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能做得很好。” *** 嗯,月亮女士准备将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带着她还没怀上的儿子垂帘听政这样子 第三十八章“我曾经很相信殿下” 久不通风的室内有些沉闷,令整个空间都压抑。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里纠缠,许久,明济才下了最终的结论:“我既然已经知晓,便不可能放任。” 谢簪星抬着头,视线不闪不避,嘲道:“那殿下待如何?杀了我吗?” 明济眉毛始终轻轻拧着,看了她好一阵,倏然抬手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我想劝劝你。”他说。 谢簪星骤然有些鼻酸,借着后撤一步的动作垂首,顽固地出了个嘲讽的笑音,却抿了抿嘴唇,没说出话来。 明济的手在空中悬滞了片刻,最终才轻轻放下去。“掀起的这么多动荡,重提的那么多旧案,你不会不知道其中会卷涉多少人,更不会不知道在平息之前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 他平了平呼吸,大约是不想谈话变成讨伐,因此没有就此展开。 他开始讲道理:“谢簪星,你这么聪明,查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查到当年谢相也并非全然无辜。” 至少谢府里搜出来的账本并非作伪。 官场浮沉,太多人际关系需要走动,太多地方需要打点。谢相早年的确是百官表率,逢年过节连同僚送的点心都横眉冷对严词谢绝,可架不住后面有了一双儿女。 有许多人钦仰他,也不会没有人厌烦他的油盐不进。谢家的长子初入仕途的时候是不顺的。 再后来女儿长大了些,先皇后有意待其及笄后指其进宫为太子妃。原先谢相并非不乐意,但没办法不为女儿高嫁后的境遇操心。 “可是仅仅受贿,罪不至死,更不至于令我全族陪葬!”谢簪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明明没有做其他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连贪污都没有,仅仅是收了些礼,行了方便。 他也不是来者不拒,什么事情都帮忙办,总有一些原则是不能突破的。这事儿并不足道,但是大是小,权在上头一念之间。 明济垂头看着她,道:“谢相位高权重,桃李天下,有些事并不在于他有没有去做,他只需要摆个态度,就会有人前赴后继为他做,这就是他不得不死的理由。” 谢相太得人心,这才是真正触犯天威的事。 瓦剌与鞑靼一度要联手进犯边疆,大约是上了年纪,皇帝变得不再野心勃勃,甚至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想息事宁人。 可是好端端一个大国,为了平息边疆的纷争,竟然愿意主动向番邦小国进献求和,这像什么话? 当然此举并非满朝上下无人支持,主和派也认为此举有益,至少军队可以少些战损,求和文书上那点微不足道的交换于我朝不过九牛一毛。 天子不容下臣冒犯皇帝的权威,却在外邦交涉的桌案上自甘折节,这怎么可能事纯粹的物质得失能一言蔽之的? 接连半月,批驳的奏折如水一般地呈上来,联名上书榜首工工整整写着“谢士绪”三个字。 古板的文臣训斥起人来引经据典,但也不比武将的好听多少。况且其中不乏旧朝老人,年纪比皇帝还大,哪里是能随意处置的。皇帝当然头疼,没有人能够接受如潮的谩骂,况有中书省封驳,求和的事情不得不按下不提,旁的地方倒是可以大做文章。 谢簪星不是想不通,只是不能接受。“洗脱罪名是殿下亲口承诺的,可是抄斩的懿旨也是殿下送来的。殿下是在耍我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语气很轻。像是终于无计可施,又实在不甘心顺应天命,于是开始无理取闹。最绝望的时候明济给过她希望,可最终也只是泡沫幻影。“那殿下当时不如将我留在狱中,好过留下祸患,造成如今这般局面。” 明济闭了闭眼睛,声音里有些无奈的拖沓:“我也只是臣子。”一个甚至处境也很糟糕的臣子。 “我得先是储君,然后才能有资格翻案。”没有背景的太子殿下,连坐稳东宫都分身乏术,哪里能违背皇帝的意志。俗语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试图在此刻辩解当初的身不由己,转而又觉得此举实在令自己更狼狈。 于是他默了默,没再为自己辩白,转回正题:“已经牵连了许多人,若你再一意孤行下去,只会葬送更多无辜。”即使她的本意并不愿意伤害到无辜之人。 谢簪星双手在身前交握,隐藏在宽大的袖子底下,但是袖子上绵密的褶皱,显然泄漏了她的心绪。 “我在老师的书房里见过你抄的正气歌。那时你年岁尚小,笔力不足,因此字体圆润,但是笔锋处弯折顿挫,风骨凌然。” “你失了本心。”他说。 谢簪星眼睫轻颤,缓缓抬眼看他,嘴唇抿紧下压,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为了完成一个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使命,太不择手段,她自己也备受煎熬,战战兢兢。每日每夜。 他视线与她相接,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很久之前尚未能说出口的话:“我知道这或许困难,但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 天色将晚,室内昏然。没有主子吩咐,因此也没人敢进来点灯,于是对峙着的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模糊在潮湿而昏沉的空气里。 谢簪星眉毛不受控制往下压了压,眼睛里有微微的水亮,“我曾经很相信殿下。” 她的声音轻到脆弱,有些微颤抖。 *** 是惊喜对不对! 正在收尾,完结或许会比你们想象的快很多,正如我之前说的,或许是个五万字左右的小短文。 第三十九章“和光” 皇宫东侧永昌街繁荣,一整条都是铺面,白日里商贾往来好不繁荣。这条街走到头再往北拐一些,是永嘉巷,成排的房子住户寥寥,大多是些贵人安置的房产,并不常驾临。 最里面那扇门被叩响的时候,正在扫大街的壮汉停下了动作,撑着宽硕的扫帚看他。 青年察觉到视线,回首微笑,点了点头,随后门里面传来趋近的脚步,厚重的实木大门被拉开。 谢簪星怔了怔,但并不是很意外,清浅笑了:“进来罢,刚做了糕点,你来得很巧。” 二进的小院子,内里清爽整洁,院子最中央有一颗硕大的银杏树,经冬凋零,此刻光秃秃的。 谢簪星将茶水糕点摆在树下的藤桌上,招呼着他坐下来。“见你无恙,妾安心许多。” 冯既环顾一圈,不知道从何说起,端起茶杯,很是沉默了一阵,道:“陛下如今大约是彻底醒不过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约莫春分后太子殿下便能顺利登基。” 他见谢簪星点了点头,有些无言,想叙旧,又担心提到一些不堪往事,便接着道:“谢相的事,殿下从我这里要了许多佐证,约莫万事俱备了。但还得等到登基站稳脚跟之后。” “妾明白。”谢簪星轻声应和,转而缩了缩手指,问道:“殿下没有为难你罢?” 冯既摇了摇头,沉吟道:“太子殿下他,会是个明君。” 谢簪星这时候的笑容才算真正释然,很轻松,但又无法不对面前的人愧疚:“当时陷你于困境,真的很抱歉。” “阿星,我甘之如饴,不管是为谢相还是为你。”冯既苦笑,“你又何苦跟我如此客气。” 皇帝忌惮谢家早有端倪,如此一来若将谢簪星送进宫做太子妃更有结党营私之嫌。何况先皇后故去,皇帝对太子的态度一直不甚明朗。 谢士绪既不愿意叫帝心猜忌,更不愿意将女儿置于险境,于是先一步开始为谢簪星筹谋婚事。 冯既是断事官次子,交从甚密,知根知底。况青年才俊,秋试榜前,前途无量。 那时候谢簪星在屏风后面瞧见人了,亲自点了头,两家才交换的庚帖。 只是此刻,谢簪星默了默,拎起茶壶,眉眼垂顺,替他添了茶。“冯二哥哥,你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该为我而空。” 冯既苦笑一声,没有再去试图争取,毕竟从进门之后她的疏离就已经融在了态度里。敬重但是疏离,愧疚因而势矮。 断事官因谢相牵连而斩首,冯既也曾因为谢簪星的执念而入狱。她大概永远不可能忘记自己曾经糊涂犯下的过失,因此见到他便会习惯性地愧疚。如果他坚持,她会迫于愧怍而点头,但是冯既不可能在明知如此的前提下挟恩图报。 于是他只能叹息,“终不似,少年游啊。” - 隔了几日,实木厚门在傍晚再次被敲响。 见谢簪星穿得单薄,披衣出来之后,明济微怔,道:“这么早就歇下了吗?” 谢簪星抬头看他,轻轻抿了抿唇,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没有,下午给咪咪洗澡,不大配合,身上湿了,便早些洗漱了。” 咪咪是她刚捡回来的流浪猫。 片刻前日头没完全落下去的时候霞光万道,云似火烧一样,艳红的很好看,就这么瞬息之间已然黯淡了。 将人安置过来之后明济是头一次过来。自从乾清宫的交涉后,他们没有再见过,因此还没办法适应化敌为友的转变,两个人都有些无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明济问。 谢簪星刚刚掐在门扉上的手指骤然捏得更紧,随后迅速松开,侧了侧身子,道:“请进。” 明济闻言抿唇,没说话,抬脚走进去,路过银杏树的时候停了停,不过几息,又直接走进正厅。 谢簪星给他添茶,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两个人再次恢复静默。 谢簪星心里有些乱,曾经有些误会,她的恨意发泄错了对象,到更后面的时候即使已知真相,还是继续迁怒。这种种让她想起来都脸热,于是这沉默就让她有些难熬。 她捏着茶杯,斟酌着开口:“亡父的事情,谢谢殿下。”见他看过来,她浅浅抿唇笑,“殿下很令人安心。” 明济看她一眼,“嗯”一声,也没有旁的话。谢簪星指尖搓了搓茶杯,再次投诚:“殿下信守承诺,朝中的事情民女定不会再插手,往后也不会与朝臣往来,殿下放心。” 谢相给她留下的人脉,即使不能让她垂帘听政,改朝换代,也至少能让她有能力拉一个“昏君”下马。她对明济的信任并不盲目。 明济听着,私心里觉得这番话显得自己很不信任她,他不爱听。 话题还是不能由她来主导,明济想通此节,说起别的:“冯既来找过你。”人都是他一手改的户籍安置到此处的,他知道这些并不困难。但他接下来的问话令他嗓眼发紧,几乎有些忐忑:“你打算与他……再续前缘吗?” 谢簪星微顿,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她眼神垂下来,大约是想就着话题聊下去以免诡异的沉默,于是娓娓道来:“冯二哥哥清正端方,待民女很好,但是这么些年,物是人非……” 明济听到前面松了口气,但是后面却皱起眉毛,“谁问你这些了?” 谢簪星愣住,有些错愕,抿唇没继续说。 明济随着她的沉默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蛮横,有些懊恼,沉了几口气才终于调整好语气,问道:“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今日元宵,要出去看花灯吗?” 谢簪星迟疑,“殿下,民女……” “你不要再这么称呼。”他实在是没办法忍住。他从来不想在她面前摆架子,但是今天从见面到现在的刻意疏离简直叫他辛苦维持的淡然一点点破裂,“如今倒是乖顺。”他瞥她一眼,似是在控诉。 “你不方便叫我名字的话,”他停顿一息,“我的小字是和光。” 他没等谢簪星回话,撩袍起身,道:“走罢。” 他的手指从衣袍边缘划过,似乎有几不可见的颤抖,连耳尖都泛红。 谢簪星见他起身,下意识跟着起来,追了两步,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原先是要拒绝的。 *** 一些纯爱 虽然但是,“你真的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你的杯不该为我而空”出自现代散文,《四月裂帛》 第四十章明月来相照 明济撂下话,既赧然于情感流露,又担心她要拒绝,脚步不免着急。听见后面脚步跟上来又停住,“殿下。” 明明是想把他叫住,却叫他脚步更加快了些。 “殿下!” 跟她说话她全当了耳边风。明济有些恼。 “和光!”她跨出门槛,因为着急脚尖在门槛上磕了一下,脚步踉跄,见人都快拉开大门了,眉毛蹙起,扬声道:“我得换身衣服!” 明济此刻已经站回了正厅,脑子里不断闪回片刻前的画面。他此刻面上仍是一派镇定自若,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却提起来,指尖有些颤抖,随后斜斜盖在脸上,挡住眼睛。 他一脚后撤,脚跟踩到地面的时候旋身,头低下去,许久才颤颤巍巍叹出一口气。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到这时候邀约去看花灯反倒跟个毛头小子似的。掉价,太掉价了! 分明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衣衫了,怎么就、怎么临到头就忘了呢! “殿……和光。” 明济沉浸在尴尬懊悔里,连外面的脚步声都没注意,此刻听见声音了,脊背一僵,下一瞬转身过来仪态已然端正。他视线都没敢放下来,无声清了清嗓,道:“走罢。” 谢簪星轻轻笑了笑,没再令他更难堪,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永嘉巷再走一里路便是闹市,今日又逢元宵,张灯结彩,比平日里更灯火辉煌,路两边许多挂着花灯的铺子,将长街占了一半,人行其中稍显拥挤。 放花灯素有祈愿之意,因此家中也不会过多约束,这种时候街上会有许多结伴而来的未婚男女,很是热闹。 在人群里穿行,为免被挤散,两个人肩膀都几乎挨在一起。倏然有东西挨上谢簪星脚踝,吓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 明济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将人揽进怀里,胳膊横护,问道:“怎的了?” 他站得很稳,谢簪星踩到了他的脚,他也铁壁铜墙一样岿然不动,一只手臂固住她的腰,从背后将她圈揽。 谢簪星手搭上腰间的小臂上,低头看了看,是旁边摊子上拴着的一只螃蟹花灯,很大一只,还能自顾左右横移,挥舞蟹钳。 往年也有这样精致且硕大的花灯,但没有这种能动的。 见她多看了两眼,明济道:“你喜欢,买下来。” 谢簪星摇头,见他仍盯着看,便解释:“我曾经有一个差不多的。”这些玩意儿就图个新鲜,以往有过,后头也不会再想要个一样的。 明济闻言点点头,没有坚持。官家女又不会如东宫一般管教森严,她会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也不奇怪。 “也是元宵买的?”他显然不想冷场。 谢簪星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如实道:“冯二哥哥做给我的。” 明济:“……”还不如冷场。 今日月亮缺角,但光芒满盛,只是在一众明亮的挂灯里并不显眼。 他们吃了元宵,游了湖,放了河灯,也买了花灯,玩到尽兴才打道回府。永嘉巷人迹少,深夜安静,亦没有烛火,月华的光辉在此刻才显现,一时分不清是明济手里拎着的兔子抱月花灯更亮堂还是天边月更皎洁。 临近家门的时候谢簪星脚步慢下来,思考如何措辞告别,却见门口一点微微的亮光和一团黑影。 她上前,黑影站起来,提在手里的虾灯也提起来,声音疲惫,又有些埋怨:“谢姐姐,去哪里了,我等了好久。” 青虾花灯里的短蜡烛都快燃尽,谢簪星眨了眨眼睛,正要说话,后面明济跟了一步上来,靠得很近。 孙仲宣一下子清醒过来,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逡巡。 “仲宣,这位是,”谢簪星皱眉,有些难言,毕竟她不能随便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于是只能干巴巴道:“和光。” 明济听她对面前的少年亲近的称呼,神色莫辨,却在夜色里将视线挪过去,仔细将人打量了。 孙仲宣瞪大眼睛,“你真有夫君,你没骗我。”转而失魂落魄,“我先走了。” 他走也没忘记将青虾花灯塞进她手里。 少年跑得很快,谢簪星连话都没来得及再说,偏头看向明济,尴尬道:“他误会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当然明济乐见其成。 独身女子终究不安全,原先将她送出宫的时候拟了新户,家主却是“商贾和光”。 于是明济点点头,将兔子抱月花灯塞进她手里,换下青虾。 “那,殿下回去罢,夜深了。” 明济再次颔首,手指却捏紧了青虾花灯的提杆,在她转身之后开口:“你若愿意回宫,我会想办法。” 回宫当然是回中宫。原本没打算这么冒进的,可总有狂徒盯着她这个“有夫之妇”。 “殿下,我……” 他又皱眉,然后转身,“你慢慢想,我先走了。” 他也不敢听- 皇宫围城最里面原先有个狗洞,明济叫率卫统领私下里亲自凿了,换成一扇铁门,又刷上了红漆。似乎还是担心太过明显,在周边种了些灌木小树。 如此,一国之君私底下频繁出宫便能轻易掩人耳目。 明济再来的时候没有再提旁的事。谢簪星写字作画或者坐在院里绣花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坐着,给咪咪梳毛,有几天会爬上屋顶帮她换瓦——原先的有些老旧,也有的时候会给院子里的地围上篱笆,也有几次会跟着去街上采买。 街坊渐渐眼熟了她,于是在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会笑道:“哟,阿月的夫君回来啦!” 京城里的人多少听说过先谢相女儿的名讳,于是她更了单名一个“月”。阿月有个常年在外面经商的丈夫,似乎叫和光。两个人瞧着新婚燕尔,不然哪有商人叁天两头从外地往家里跑。 最开始谢簪星想解释一下,被明济拉住了,曰独身女子容易被盯上。于是谢簪星踌躇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明济时常会过来,最久没有超过一旬的,这次足足一月才来。 谢簪星踩着霞光拐进巷子里,走近了看到门口门槛上坐着个人,等她走到了跟前也没有反应。 上次见面还在谷雨前,这次他是名正言顺的君主了。谢簪星不敢再叫小字,蹲身唤他:“陛下?” 明济听见声音了,将埋在膝盖上的头抬起来,眼神有点迷蒙,突然伸手拽她,叫她也一样坐在门槛上。 他们靠在门板上抬头看月亮,“今日又被那群言官阴阳怪气一番,我的头好痛。” 这件事情谷雨前他曾经说过,想挖一条运河。若建成,不仅能带动经济,连北方的干旱都或多或少能有所缓解。但是守旧派不愿意啊,太劳民伤财。 “伤财暂且不提,怎么就劳民了?不叫他们去挖河他们就能歇着了吗?”他抱怨道。随后注意到她想开口,又抢在前面提醒:“叫和光。” 谢簪星抿唇笑,随后忽略了那个称呼,看着他微微垂着的下巴,有些颓丧,于是尝试着暖场:“幸好你把我给拦下来了,不然若我当了太后……”她没说下去,话头一转:“你做的很对,功在千秋。” 她不敢想当时真叫她成功,垂帘听政了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反正不可能开阔到立马能想到挖运河。这或许是明济从年少以来一直设想构建的抱负,他一直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于是一掌权就能立马实施。 谢簪星却从来没有这个目标。她是谢府的掌上明月。谢相在外说“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是以吾女名簪星”,但是到了家里他却说“小月亮就是要星星要月亮父兄也给你摘下来”。这才是谢簪星,她不用从百姓考虑到朝臣,最多抄抄正气歌,写诗词歌赋批判当局的错处。 所以幸好。幸好她没有错得太离谱,幸好他是个明君。 他突然靠过来,一只手从她的腰际擦过撑在门槛上,把她包围。 靠得这么近的时候谢簪星能闻到他身上轻微的酒气。 “谢簪星,他们好烦,还催我立后。”他声音很轻,有些颤抖,“真的好烦。” 他靠得很近,眼皮没有睁圆,有些耷拉,显得迷离。稍微瘦了些,于是线条更凌厉,芒寒色正。 “你醉了。”她的声音也轻下来,但是语气很平,像是无动于衷。可指尖不受控制轻轻一缩,抓住的却是他的袍脚。 明济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他往后退了些,道:“人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你怎么也不让我得意一回?” 谢簪星微微抿唇,眼睫垂下去,像是在颤抖,也没有回话。 明济倏然低头倾身,将刚刚拉开的微不足道的距离补足,在呼吸交缠的距离顿住,眼帘掀开,对上她的视线,再往前,嘴唇相碰。 他碰了两息,往后分开,问她:“我醉了吗?” 他眼神清明,哪有半点醉态,方才的停顿就是要叫她看清,好阻止她自欺欺人。 “就喝了一口,壮壮胆。”她的眼睛水润,有些惊惶,于是明济不得不更轻声,伸手碰她的脸颊,看了几眼,视线又逡巡到她的嘴唇。此刻微微张开,有些潋滟。 “可以吗?”他问。与此同时更弓腰,贴近,只等一个首肯。明明刚刚都已经蛮横地亲过了,现在又似乎守礼。 谢簪星被他弄得措手不及,最近他明明都那么进退有度。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心跳也杂乱无章,整个人都不知所措,幸而还知道拒绝:“和光,不行。” 他当真没再吻下去,但是步步紧逼,“你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谢簪星哑口无言。最恨他的时候也就只是家恨,并不是讨厌。但是最钦慕他的那一年,连面都没见过,选夫君都要按照他选。 “但是我做错了很多事。”她低头,声音里有些哽咽。 “你在弥补。”她不声不响地在努力善后,连那些未被先帝发现查封的资产也分文未取。 她又沉默了一阵,“我不想进宫。” “没关系,这里住得惯就一直住,喜欢别的宅子我们再去置办,我每天都会回来。” “你需要子嗣。”她抬眼看他。 “从宗族过继。”他摸她的眼角,“你要是还愿意生,也可以留在身边。” 她又不说话,轻轻吸鼻子。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可以了。” 谢簪星脑袋还钝,不知道“可以”什么,骤然被压到门板上,头上的簪子磕上去,乱七八糟响了几声,后脖颈却被提前按住,因此没有撞痛。 他的嘴唇实在烫人,叫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永嘉巷最里面的那扇门上猫挠似的声响持续了许久,直至金玉落地,声响清脆,那声响才缓停。 地上的发簪被人捡起来,门打开又合上,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深巷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正文完】 番外一醋 “你不讲理。”这话有些蛮横,但是说出口的语气却平淡到冷漠。 明济的神色也始终很端正平静,仪态更是端庄到无可指摘,视线轻轻垂下来。 “究竟是谁不讲理?”谢簪星也有些恼,但是论嘴皮子功夫她哪里是明济的对手。“算了,我懒得与你分说。” 边上引商和刻羽见此,胳膊肘互相撞了撞,交换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最终刻羽转身去厨房端了盘糕点出来,才走近唤了声“夫人”,便被谢簪星打断:“快将你的好主子领走。” 虽说刻羽原先就是明济安插过来的人没错,但原先谢簪星知道的时候就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这次是实打实的迁怒了。 说完谢簪星连看也不看旁的人了,将院子里晾着的衣服一件件收下来。 刻羽在原地踌躇片刻,收到明济的眼神才端着盘子与引商一起跑到后院。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难免冷清。明济抿了抿嘴唇,上前将被子收下来,扛在肩上,另一只手直接从她手上抱过那一迭衣物,一趟便将东西全搬进了屋里。 谢簪星也不理他,转头又去收旁边晒着的薯干。 明济走出来,又是将几个筛子一摞,送到了厨房。 就这么来回了几次,明济闷头将她手里的活计全都接过来,谢簪星到后面实在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事,干脆进了屋,随手拿起一本书看。 明济跟进来,坐在跟前,不看书,也不看她,视线垂在她脚尖前的地面上,眼神不转,就那么发呆。 他一直在谢簪星视线里,叫她心烦。书卷被她丢在桌案上,散开簌簌声响。“究竟要闹到几时?” 明济沉默了片刻,道:“为什么对我越来越不好了?” 他头也没抬,即使微微垂头,仪态始终端得很正,气度不凡。只是他喉咙滚了个来回,声音也跟着颤抖。 谢簪星心头像是被轻轻敲了一下,也跟着他的喉结颤。“你,你这是做什么。” “还不是你总不讲理。”谢簪星也顾不得置气,脑子都有些乱,“仲宣如今也定下来了,马上都要成家了,送个月饼你也吃醋。” 明济见她起身将他搂住,也伸手环上她的腰肢,声音闷闷地从布料里传出来,“总给有夫之妇送东西像什么样子,他分明心悦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顿了顿,有些说不清,“好罢,以前或许有些,但他如今要成家了,只是给邻居送个点心有什么不对?” 她又把原先的说辞搬出来。 诡辩,全是诡辩。邻居?邻了一整条街的还能叫邻居。 明济轻轻哼了一声,手臂却将她圈得愈发紧。最近就是忙得晚些,回回来的时间天都暗了,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他沉默下来,脸颊贴在她的肋上,能感受到怀里的身躯随着呼吸清浅的起伏。 他突然抬头,仰视着,揉着她的腰侧,“可以吗?” 谢簪星按住他的手,声音也颤起来:“吃过晚饭再……” 明济倏然起身,按住她后仰的身体,俯身吻下来,唇齿几乎有些烫人。 他将人亲了个彻底,又兀的蹲身将人抱起来,唇齿却都不愿意多分开片刻,又立即贴上去,走过房门的时候一脚踢上去,也不管关没关严实。 连着忙了一旬,回回过来连饭都吃不上,说两句话草草洗漱便沾枕就睡,好容易得了空又要为了旁的人置气,于是这次明济不免连动作都带上点鲁莽。 “和光,别急。”衣服顷刻间就被剥掉,滚烫的身体贴上来,这架势属实叫她心惊。 “等不了。”他额头抵在她的锁骨上,张嘴吞进去,含含糊糊,手却已经拉开了她的腿。 不够滋润,但也不至于磨痛。 只是足够难耐,“明济,”她咬牙,有些怨愤,“你这混账!” 她身体紧崩得厉害,明济不得不追上去吻她的唇,哄她:“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 他缓慢地磨,刮带出越来越多的水渍,然后直腰,凌乱的衣服挂在他的腰上,他随手扯了扯,没扯下来,也懒得再管,任由衣服前后甩荡,愈发不管不顾。 直到她崩腰,捏着他的手腕颤抖,他才重新调回那种不疾不徐的姿态,俯身吻她的脸颊,贴在她耳边问:“下月初一,封后大典,你自己来好不好?” 谢簪星有些神智不清,问道:“不是安排好了吗?” 言官催得厉害,况明济自己也有些私心——她不愿意入宫,名字总要在玉碟之上,在他旁边。 捏造个体面的身份不是个难事,找人替上封后大典也易如反掌,但他当然还是希望站在自己身边的始终是她。 “想要你去,小月亮。” 谢簪星听见这个称呼又抖了一抖,然后颤颤巍巍应声:“好。” 明济没料到这般轻易,当下一愣,有些兴奋,“不许反悔。”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珠帘厚重,不会叫他们认出你来。” 谢簪星察觉到他愈发胡来的动作,咬着唇胡乱应声,睁眼瞧他,突然有丝清明,恼他又在这时候哄她答应。 - 再过两旬,谢簪星的癸水未至。 出宫后她曾经查过,不是易孕的身子,难怪以前与明济厮混的时候总也怀不上。是以这次她原也没往那方面想。 可连晚了五日,她总有些打鼓,去瞧了大夫,竟真的有了身子。 回家的时候她有些恍惚,走得极慢,直到面前停了个人才回神。 “怎的了?”明济牵过她的手,将篮子拎过去。“等了你许久。” 其实明济上位后实在是很忙,两头奔波也疲累,次数还没有以前在宫里的多,是以此番还真叫谢簪星意外。以前那么想要也没盼来,如今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来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吃过饭洗漱完后明济抱着人说话。他有时候会跟她讲朝堂上的事情,一叶障目的时候旁观者才能看得比较通透,谢簪星能给他许多帮助。 此时他吻着她的锁骨,愈发有向下的趋势,抽空问道:“你怎么看?” 谢簪星被他弄得有些痒,缩了缩身子,有些无奈,“你说正事的时候能不能也正经些。” 明济不搭理她,抬眼瞟她,将她领口往下拉,随后低头含进去,挑衅似的。 这个动作立马被人阻止了。被推开有些不满,明济皱眉道:“为何总拒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好?” 大多数时候他来得晚,也累,谢簪星便只许他亲一亲。 她低头看着他,突兀道:“你准备挑谁做储君?” 他不满她转移话题,但还是回应:“再说罢。选得太早斗得越早。” 谢簪星心口跳得有些快,“那如果我们自己有孩子了呢?” 很多时候明济都很敏锐,于是认真看着她,嗓眼都有些发紧:“你……”他视线落到她的小腹,“有了吗?” 谢簪星眼睫低垂下去,没有否认,道:“你会不会怨我?我太自私了。” “怎么会。”他将人搂得更紧,“我也只想我们的孩子无忧。” 他鼻尖磨着她的脸颊,轻轻笑了一声,“何况光是你愿意给我生孩子,我就已经高兴得要死了。” 之前不说只是因为爱重她。但说到底明济也只是个普通男子,会期待子嗣,会期待那些年少时求而不得的父爱轮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能有用武之地,也会期待与她的更深的羁绊。 谢簪星抿了抿唇,视线里能看到他唇边很小但很深的一个笑涡,神色也跟着柔和。 一家叁口啊,可真令人向往。 番外二 po18mx.com 谢家二女十岁的生辰宴来的人比以往更多。 但这或许是因为谢士绪刚刚擢升右相。 明济进屋的时候皇帝正甩袖往外走,他低头唤了声“父皇”,并无人搭理。 等皇帝仪驾走出去,明济视线从早已经看不到背影的拱门收回来,走进屋里,还没来得及行礼,被人叫起来。 皇后脸上扬起笑容,问道:“去跟太傅打过招呼了吗?” “还未,太傅在门前迎客,不大有空。”明济应声,在她身边坐下来。皇后脸色瞧着有些许苍白,大病初愈,气色不大好,脸上的笑容也很勉强。 帝后近来愈发不和,有时候在下人面前都很难粉饰,何况在太子面前。 明济也愈发沉默,但是还是年少,沉不住气,问道:“母后何不在宫里歇着?不过是谢相之女生辰,还不至于劳父皇母后亲临。” “你呀。”皇后这回面上的笑容放松下来,真诚了许多,“谢相也是太傅,与你交从甚密,姨父和外祖这是给你铺路,叫你父皇给你做做面子。” 皇后摸了摸他故作板肃的小脸,又有些愁绪,旋即轻声道:“母后将谢相嫡女许给你做太子妃好不好?” 明济尚且年少,况他本就是储君,自当立业为先。但他也理解皇后的苦心,于是沉静点头道:“儿臣听母后的。” “还须得看你自己喜不喜欢。”皇后有些不太满意他的答复,“毕竟婚姻大事。” 她与皇帝是盲婚哑嫁,前头皇帝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发妻身亡后没多久,她就嫁了过去,如今竟这般相看两厌。 明济还没有这样的心思,但是闻言还是沉吟一瞬,认真点了点头。 见他上心,皇后心里也宽慰不少。至少她还有个好儿子。“那小姑娘我瞧过了,是个闹腾的性子,古灵精怪,活泼可爱。” 明济抿了抿唇,不大认同,抬眼道:“太子妃该端庄。” 皇后头疼,“你这样沉闷的性子,若再找个话少的太子妃,一日里能说上几句话?”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 o 18.co m pany 明济没话说了,又道:“好罢。” 皇后瞧他这样,也有些无言,便无奈道:“好了,别在这处坐着了,去瞧瞧谢相空下来没有,打个招呼。” 这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济不置可否,行了礼往外走。 廊亭幽长,成片的绿竹掩映,更显天色昏暗。有几个小厮间或走过,端着烛台掌灯。 走到拐角处,竹林外倏然闪过一道影子,随后又有急乱的脚步声,女孩子的喘息声飘进来。 到了近前,脚步声又刻意轻下来,随后猛然一阵扑声,夹杂着簌簌的枯叶碾碎的声响,“抓到啦!” 只是她的笑声还没来得及发出来,又“嘶”一声,随后一声惋惜的惊叹:“呀!咪咪!” 明济从错综的竹竿里看过去,小小一个女孩子坐在枯叶堆里,神色呆滞,发髻散乱,脸上汗水沾着一片树叶和杂乱的青丝,被她随意伸手拂去。 这动静也被旁的人听到了。谢相自拱门外拐进来,蹲身问道:“小祖宗,跑这里来做什么?找了你半天。” 谢相伸手给她整理杂乱的头发,掏出帕子给她抹脸颊,随后将人抱在臂弯里站起来。 明济的视线随着这个动作升高,面色寡淡,但是眼里却有欣羡。 “咪咪跑了。”谢簪星扁嘴,却并不委屈。 谢相有些好笑,但也有些头疼,“今日来了许多宾客,在外头等着你呢,先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谢簪星不满转脸,显然是不配合的样子。 谢士绪无法,哄道:“明日爹爹去帮你抓好不好?” 她也好哄,听到这里眼睛亮起来,“真的?” “爹爹何时骗过小月亮?”谢士绪也笑起来,腾出一只手检查她有没有被抓伤,“小月亮就是要星星要月亮,爹爹也给你摘下来!” 谢士绪抱着她往外走,女孩的欢呼声渐行渐远。明济捏捏手指,收敛情绪,往谢相的书房走。 谢府他来过几次,路还算熟,他去的是谢相专门待客的书房。里面窗户没关,门打开,风过穿堂,桌案上的宣纸簌簌作响,吹散一地。 明济赶紧将门关上,用镇纸压住桌子上的宣纸,又去关窗,这才俯身去捡地上的。 宣纸上的字很大,也圆拙,显然是小姑娘写的。小姑娘运笔还不纯熟,字写小了就会糊作一团。字体虽圆润,但笔锋凌厉,亦有风骨。 他抖了抖纸张,拿起来一张,右首书“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她居然抄的是《正气歌》。 他又翻了翻,可见她抄得很认真,一个错别字也没有。他将几张纸按照顺序迭好,放回原位,用镇纸压下,随后站了会儿,还是转身出去了。 皇帝来撑场子,实则皇后和太子是没有必要露面的,皇后想让明济提前了解一下谢相嫡女,明济这会儿也真有了这样的冲动。 谢相爱竹,于是少年藏匿其中也十分容易。 谢簪星是今日的寿星,同父母坐在下首第一。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梳得很漂亮,珠翠却简单清雅,此刻端坐在堂上,形容举止端正得体,哪有先前半分的顽劣? 这种宴席自然不会是纯然的为小姑娘过生辰,谢士绪擢升,皇帝亲临,这是何等的脸面?谢相其人清正廉洁,此前并不收授私礼,也不办升迁宴席,好不容易叫众人逮到了机会,自然也不会含糊过去。 即使恭维祝贺不会越过皇帝去,更不会叫皇帝受冷落,可皇帝的神色还是越来越淡。 谢士绪也如坐针毡,即使这些恭维祝贺甚至生辰礼品夹带私货,可终究也是谢簪星的生辰。 谢簪星左右瞧了瞧,视线落在上首,倏然笑了:“皇帝伯伯,圣驾光临受宠若惊,臣女最近新学了首诗,实在自得,也想献给陛下。”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像是黄莺,称呼却胡来,乱攀亲近,吓得谢士绪几乎下一刻就跪下去,可皇帝却挑挑眉,道:“哦?既是寿星的诗,自然要听的。” 于是谢簪星念:“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满座的视线凝在这处,小姑娘却浑然不露怯。 “独坐幽篁里,”皇帝抚掌,“哈哈,好好好。” 他一抚掌,底下人都得捧着,也跟着鼓掌。大人不方便表的忠心,她只需要念首诗。 皇帝低下头瞧了瞧,将扳指取下来,交给李崇德,后者接过便走了下来,恭恭敬敬呈到谢簪星面前。 “赐给你了。”皇帝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落回谢士绪身上,“谢卿养了个好女儿。” 谢士绪跪谢了,再起来的时候身上都有些发冷。 这赏赐,亦是敲打。只愿谢士绪真能“独坐幽篁里”。 明济视线也停留在谢簪星身上,见她拿着扳指瞧了几眼,随后仔细收好。 他转身往回走,心想:谢簪星千娇万宠长大的,往后他也合该将人放在心尖上宠,不会叫她有落差。 按照惯例,马上宫里要给他安排晓事宫女了,他也决计不会再要——毕竟这小姑娘闹起来也真是缠人。 他脚步轻快起来。父皇母后没做到的恩爱两不疑,他一定能做到。 府里有烛火,但架不住竹林多。幸而今日月亮极亮。 明济想起来谢相要给她摘月的言论,倏然浅笑一声。 她本就是高天之月。 *** 完结了哦